皇宫。
玉涧阁。
赵顼走在假山林立,溪水涓涓的小道上,但脸上完全没有度假时的轻松惬意,反而是眉头紧锁,小声念道:“知制诰宋敏求、李大临,谏官胡宗愈,御史杨绘?”
说到这里,他偏头看向身旁的护卫,“你确定是他们几人所为?”
那护卫言道:“卑职绝无虚言,昨夜他们也恰好在潘楼,定是听见了那苏子瞻所言,而在天明之前,他们又派家仆暗中将这手抄小报,偷偷放在各大酒楼门前。”
因为赵顼与张斐有赌约的,他是特意派人去秘密监视这事,哪知道第二天这小报就出现了。
这着实令赵顼大吃一惊。
“他们几人为何要这么做?”
赵顼显得很是困惑。
胡宗愈确实弹劾过王安石,但宋敏求、李大临在朝中都是属于温和派的,且醉心于学问,不是那种斗争派。尤其是那宋敏求,可以说是当代史学家,尤其对唐史研究的非常深,而赵顼又非常崇拜唐太宗,经常跟他聊唐史,知道他的为人。
真的是个学问人,家藏万卷书,其中包括许多孤本,如王安石、司马光、苏轼,都跑去他家借书看。
他们不太可能会干这种勾心斗角之事。
一旁的内侍官突然道:“素问宋制诰酷爱文章,他们会不会是反对禁止名士报。”
赵顼瞧那内侍一眼,点点头:“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要是连他们都反对的话,先生只怕是难以应付。”
正当这时,蓝元震突然来到这里,“陛下,大事不好了。”
赵顼问道:“什么事?”
蓝元震道:“今早的小报变得越来越多,坊间已经流传数百份之多。”
赵顼惊讶道:“可有查明,是何人所为?”
蓝元震道:“这都不用去查,就是那些书生士子,自发抄录那份小报,又分发给别人看,故而变得是越来越多。”
说着,他又道:“陛下,这么下去,可能会对王学士的新法,产生影响。”
他一直都是支持新法的,不是他认同新法的理念,只是他不喜欢保守派的人,因为这些人对宦官是看得很紧。
他与王安石是有共同的敌人。
赵顼道:“朕相信先生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事他还真不是相信王安石,他是相信张斐,张斐早有预计,自有解决之法,犯不着他来操心。
原来这都是因为王安石下令开封府,调查此事,这直接导致汴京的读书人,为保发这小报的人,就自发地抄录这小报。
有本事你王安石就将我们都给抓了。
这令王安石真是始料未及。
之前他认为,这定是有人幕后操纵,是来对付他的。
但如今看来,好像并非如此。
事实也是如此。
这事还真没有人在后面操纵,全都是自发行为。
这宋朝的读书人,平时就爱议论时政,批评宰相,批评皇帝。王安石、韩琦他们年轻时,也是天天评这评那,因为宋朝风气开放。
这个禁止议论时政,甭管是不是在小报上面,读书人听到这一句话就感到非常反胃,甚至以前崇拜王安石的读书人,现在都觉得王安石是个伪君子。
你之前写各种文章,议论时政,得到包拯、欧阳修、文彦博等宰相的欣赏,现在你当了宰相,就不准我们发表文章。
因为《名士报》到底就只是刊登过一篇文章,还是韩琦写的,而且也是传统文章,没什么毛病,读书人议论时政,都是写这种文章。
你这禁得就没有道理。
哪怕一些不问世事,醉心于学问的士大夫,也对此也是极为反感,他们也抄王安石的文章,也彻夜通读,也会拿给别人去看,那这算不算小报呢?
而朝中许多既得利益者,他们考虑的则是权力问题,你王安石今天可以禁止我们发表文章,明天就可能会禁止我们说话。
至于一直就反王安石的官员们,就更不用说了,一看王安石自己送上门来了,赶紧煽风点火,弄点孜然,大家烤起来呗。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顿时令王安石陷入极大的政治危机。
王安石也真是被闹得焦头烂额。
心里是万般委屈。
以前小报可有可无,难得一见,你们也都不在意,如今连一个月都没有,就好像没了小报,你们就都活不了了。
好像我干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恩师,这么下去可是不行,必须得赶紧做出抉择,否则的话,新法都会受到影响。”
吕惠卿现在都急了。
因为他本来是想,咱也借小报,宣传一波新法,顺便再怼一波韩琦,踩着韩琦上位,哪知王安石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这一下玩砸了。
这对王安石的名誉已经造成很大的打击。
因为许多人都认为,王安石禁小报,就是担心大家到时借小报议论他的新政,由此可见,这新政里面肯定有猫腻。
你王安石是做贼心虚啊!
王安石愁眉问道:“你有何办法?”
之前没有过这种案例,他也有些束手无策。
吕惠卿道:“恩师赶紧上奏官家,废除这条禁令。”
都已经闹成这样,要还强行执行,只会伤得更重,就没有人支持他,这根本就没法禁止。
王安石显得很是犹豫,他确实很后悔,但他又认为,这马上就收回来,不就证明,自己错了吗。
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忧,绝非是庸人自扰,是他们目光短浅,不知其中之害。
吕惠卿见王安石犹豫不决,也知他所忧,于是道:“要不,去找张三想想办法?”
王安石愣了下,“找张三?”
吕惠卿点点头:“此事就是因张三而起,他当初也是利用这小报,帮许仲途讨回公道,可见他对这方面是很了解的,何不去问问他。”
王安石又有些拉不下脸,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去把张三找来。”
“是。”
很快,吕惠卿就将张斐给找来了。
“你个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见到张斐,王安石就是吹胡子瞪眼。
张斐一脸委屈道:“王大学士,你这话从何说起,你说禁止,我就立刻遵命,出了事,怎么也不能怪我吧。”
王安石道:“你不发小报,能有这事吗?”
张斐欲哭无泪道:“我那也是被逼的呀?”
“谁逼得你?”王安石道:“你当时就应该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真不愧是王安石,求人都求得这么理直气壮。张斐心里清楚的很,也懒得跟他争,道:“事已至此,那.那现在怎么办?”
王安石道:“这祸是你闯出来的,你得想办法解决。”
张斐小声嘀咕道:“这祸明明就是你闯出来得。”
“你说甚么?”王安石双目一瞪。
“没没什么。”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王安石道。
张斐纠结半响,道:“我我说了,就怕王大学士你不爱听。”
王安石道:“你说得再难听,也没有外面那些人说得难听。”
张斐道:“我以为这事就不能这么办。”
“那你怎么不早说。”王安石鼓着眼道。
“我!”
张斐差点没有爆粗口,呵呵两声:“不都是因为王大学士是为我好么,我张三又不是那么不识趣的人。”
“咳咳!”
王安石一阵呛咳,摆摆手道:“之前的事,都不要说了,当下这问题该如何解决?”
张斐解释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根本是禁不了的,道理很简单,物以稀为贵,这越是禁止的东西,它越值钱,就越会引人铤而走险。
如私盐,私酒,朝廷对这方面惩罚,最高都能判处绞刑,但依旧有人铤而走险。朝廷也在不断调整这方面的政策,让商人能够更容易获得这贩卖权。”
王安石道:“但舆论之害,也不能不防啊!”
张斐道:“治水之道,是在于合理引导,如果合理引导的话,反而能够灌溉庄稼,舆论亦是如此,合理的引导舆论,会有利于国家安定。”
王安石问道:“如何合理引导?”
张斐道:“就拿王大学士的新法而言,不管王大学士你怎么吹嘘!”
“嗯?”
“呃咳咳,不管王大学士你是如何苦口婆心,讲解新法之好,在别人看来,也就是自卖自夸,不管王学士说得多么有理,都会有人质疑得。但如果是个旁人在说,那效果就完全不一样。说是小报,其实也可以是官报,挂着小报的官报,其实是更具有说服力的。”
“挂着小报的官报?”
王安石似乎领悟到什么。
他之前认为,舆论不能控制在商人手中,张三到底是个商人,但如果这个商人就是国家的人,不等于还是国家控制吗?
而且还更有效。
心里越想越后悔,当时这个弯怎么就没有转过来呀。
张斐又继续道:“不但如此,只有允许合法的小报存在,王大学士才能够去惩治那些违法的小报。”
王安石气急道:“你既然知道此理,你为何早又不说。”
张斐道:“我当时就是说了,王大学士也不会听,毕竟我也是受益者。”
王安石道:“谁说的,你之前给我提的建议,我没有听吗?你不受益吗?”
张斐无言以对。
王安石瞧他一眼,“现今该怎么办?”
张斐道:“只能收回这条禁令。”
王安石叹道:“如果我就这么收回这条禁令,那就代表是我错了,他们说得是对的,你可知这会对我的新政,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张斐思索片刻,道:“不知王大学士可愿输给律法?”
王安石错愕道:“输给律法?”
张斐道:“打一场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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