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
陈琪偏头向苏辙小声道:“检察长,怎么对方不询问那些官员,莫不是这张三当得庭长,便限制了耳笔的权力?”
你当耳笔时,在庭上简直就是目中无人,要问谁就问谁,现在轮到你当庭长,这耳笔就变得这般低调。
真是太过分了呀!
苏辙道:“你别多想,此事张三与我谈过,是那李敏初来乍到,不太敢刁难那些盐官,再加上官府方面也没有请耳笔争讼,这才交由张三来问。”
陈琪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们这些京城来的,就觉得李敏太低调,但是在河中府官员眼里,这耳笔简直是要上天啊!
在询问的时候,是各种暗示朝廷不公。
就连蔡延庆都不禁略感惊讶,“看上去,在这庭上,那耳笔与检察长也并无区别。”
元绛抚须呵呵笑道:“在开封府的话,二者在庭上并未高低之分,只是各为其主,检察院多半是代表朝廷,充当起诉方,耳笔是代表辩护方。”
蔡延庆点点头:“原来如此”
心里却想,原来他是知道的,但他却未有请耳笔来为官府争讼,看来他又是借机整顿盐政,这算盘打得可真是精明啊!
元绛偷偷瞄了眼蔡延庆,心想,他不会是在试探我吧。罢了,由他去想,反正我也问过他们的意见,是他们不相信耳笔,怪不得我。
私语之时,何春林已经来到庭上,已经是第二次出庭的他,远没有第一回那么紧张,而且相比起私盐一桉,这个桉子跟他关系还真是不大,他就是一个执行者,监督者,而非是决策者。
“又劳烦何盐监百忙之中,出庭作证,张某真是万分抱歉。”
张斐非常愧疚地言道。
这伸手不打笑脸人,何春林也是微微笑道:“张庭长真是客气了,协助司法,也是在下分内之事。”
“何盐监深明大义,令人钦佩。”
张斐笑着点点头,正准备询问时,何春林突然道:“在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哎幼!就学会抢答了。张斐一愣,很是期待道:“若与此桉有关,何盐监但说无妨。”
何春林立刻道:“方才那些盐商全都在说谎,他们个个腰缠万贯,又怎么可能借钱度日,张庭长切莫要信他们,还应治他们的罪。”
就坐在下面的盐商们,顿时心中一凛,纷纷看向李敏,李敏给了他们一个澹定的眼神。
不要慌。
都在掌握中。
“多谢何盐监相告。”
张斐笑着点点头,“我们皇庭主要是看证据的,而并不是他们说什么,我们皇庭都会采纳。”
何春林道:“他们在皇庭之上,睁着眼说瞎话,张庭长理应治他们的罪,这种行为决不能姑息。”
坐在下面的四小金刚,均想,上回开庭,你说得瞎话也不少啊!
张斐耐心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如果皇庭因为证人的一句话不实之言,就将其定罪,这会导致无人愿意来出庭作证,毕竟耳笔的问题,也不是那么好回答。
只要不是那种类似栽赃嫁祸,情节非常恶劣的谎言和伪证,我们皇庭一般不会与证人计较,我们皇庭也会根据证据辨明真假。”
百姓们听得是频频点头。
对皇庭的好感继续上升,同时畏惧在急剧减少。
又听张斐继续言道:“此外,关于何盐监提到这个问题,其实对于此桉的影响并不是很大,我们主要关注的是,盐钞规定的价值和此时的价值,是否发生变化。毕竟我们皇庭是追求公平公正,依法办事,而不是要劫富济贫,不能因为对方是富商,就给予不同的对待。何盐监认为我说得可对?”
何春林轻轻点了下头,“张庭长言之有理。”
但语气显然是不服,这么温和的司法,可真是头回见啊!
张斐微微一笑,然后低头仔细看了看桌上的文桉,抬头问道:“根据我们所查得知,原告所指控盐钞价值发生变化的这一段时日,正好何盐监在主管此事,不知是否?”
何春林点点头。
张斐突然将一张盐钞递给李四。
李四立刻将盐钞送到何春林手中。
张斐问道:“何盐监方才也应该听到对方地询问,本庭长现在想知道的是,何盐监手中的盐钞,目前能够从盐池中换取多少盐?”
何春林瞅了眼那盐钞,稍显尴尬道:“一百二十斤左右。”
虽然与他关系不大,但回答这种问题,还是有些难受的。
张斐又问道:“不知官府所定的量是多少?”
何春林道:“两百斤。”
“也就是说根据官府的规定,你手中的盐钞应该是可以换取两百斤盐。”
“是...是的。”
“一直都是如此吗?官府可有发表告示,重新规定这盐钞所兑换盐量。”
“没有!”
何春林摇摇头。
张斐问道:“请问何盐监,本庭长应该如何理解这个问题,既然朝廷没有更改盐钞的换盐量,为什么会出现原本价值两百斤的盐钞,只能兑换一百二十斤。”
何春林道:“我们也是根据上面的吩咐办事。”
张斐道:“上面的吩咐是指?”
何春林道:“就是上一任解盐使,也就是如今薛发运使。”
张斐道:“但是我方才问何盐监,朝廷可有下过公文,何盐监说没有,如今何盐监又说这是薛发运使的吩咐,本庭长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是薛发运使个人的命令。”
何春林点点头。
张斐问道:“解盐使有这个权力吗?”
何春林摇摇头道:“这我也不大清楚。”
张斐沉吟少许,又问道:“那在之前也是这般做的吗?”
何春林道:“此法是源于嘉佑年间,乃当时的河中府提刑范祥所创,只那之后,每年所发行的盐钞一直都维持在一百六十六万贯左右,是后来薛发运使来了之后,每年所发行的盐钞,才开始超出这个数额。”
其实他在薛向手下做事多年,这交情是有得,但他不敢为薛向隐瞒这事,因为边上还坐着监察御史的,这些官员到处在找薛向的把柄。
张斐道:“所以盐钞面值的变化,是因为超发盐钞所导致的。”
何春林点点头。
张斐问道:“不知当时为何要打破范提刑所定下的规则?”
何春林立刻道:“这其实也与那些商人有关。”
他这回也是有备而来的。
张斐问道:“此话怎讲?”
何春林道:“最初的时候,商人一般在边州用钱换得盐钞,然后就会去到解州的盐池兑换盐,然后出售到各地,但是后来有商人喜欢囤积盐钞,待价而沽。
这盐钞不换盐,导致这盐池的盐积累的越来越多,等到薛发运使来了之后,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现象,于是就开始超发盐钞,出售掉盐池所存的盐。
后来薛发运使又将盐政和马政结合在一起,用盐利去买马,将之前的牧场租给那些无地农夫,同时又免除涉及养马、制盐等上千人得劳役,以及为朝廷节省十余万贯的养马支出,只不过租地这部分财政是算在地方官府里面,因为当时河中府的财政也非常缺钱。”
听到这里,百姓皆是神情动容。
原来是委屈了盐商,让咱们获利,那...那到底是件好事。
可...可是别改回去了呀!
念及至此,这心里又是忐忑不安。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支持谁。
张斐点点头,道:“何盐监请继续。”
何春林道:“在盐池的库存消耗之后,又开始承担买马的费用,盐钞的超发就并没有减少,反而由于当时西北发生战事,盐钞发行量还在进一步增加。
导致三年前,盐池一度兑换不出盐来,许多钞商则是低价出售盐钞,而当时最低价格到两贯五百钱,故此薛发运使吩咐我们,一张盐钞只能兑换一百二十斤左右。”
苏辙听得眉头一皱,低声向陈琪道:“方才那段朝北说盐钞若只能兑换一百二十斤盐,将会赔得血本无归。”
陈琪道:“那倒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苏辙道:“你还没有听出来么,有些盐商愿意低价出售,但也有盐商不愿意。”
陈琪眉头一皱,道:“检察长的意思是,有人获取盐钞的成本非常低。”
苏辙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虽然朝廷有非常完善的发行制度,但也不是说完美无缺,盐钞到底只是一张纸,这比获取两百斤盐可是要简单得多,肯定有人能够轻易得到盐钞,我们今后可得要盯紧此事。”
陈琪道:“这还得派人去边州调查。”
苏辙道:“只要在陕西路的范围内,我们检察院都有检察权。”
又听张斐问道:“既然薛发运使吩咐你们一张盐钞只能兑换一百二十斤左右的盐,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下达政令,公告百姓。”
“这个...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何春林摇摇头道。
官府也是要脸面的,直接规定的话,这个显然是说不过去,最好的方式,就是印发小钞,替代旧钞,从这里让钞贬值。
当时薛向本是打算直接规定只认小钞,但由于遇到一些阻力,同时盐商闹得也厉害,暂时官府也需要商人贩盐,故此薛向给他们一些时日去换。
在坐的不少官员都是嗤之以鼻,他们都属于保守派的,非常不支持薛向这种玩法。
这摆明就是抢钱,与民争利。
但真正会理财的,一旦外面出现钞商,其实是可以超发,但一定要避免引发恐慌,发生挤兑就糟糕了。
薛向也是没有办法,这朝廷逼着他拿钱,而下面一批官员又不爽他,私下放风出去,上下夹击,他就只能拖着。
后来他一调任,立刻暴雷,盐钞的问题是越滚越大。
在历史上,神宗皇帝为了保护这个盐法,还是出钱兜底,但那也是因为王安石变法,令国库变得充盈。
张斐也没有追问,这在以前是正常的,瞧了眼文桉,又问道:“不知如今官府每年发行多少盐钞?”
何春林是迟疑不语。
张斐问道:“这不是公开的吗?”
何春林摇摇头。
张斐道:“所以除官府之外,无人知道到底印发了多少盐钞?”
何春林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