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焦点集中在韦巡抚的身上了,众人都想看看,大中丞如何对待此事。
从刚才亮相时的站位来看,席思危大朝奉肯定对大中丞这次任期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名义上大概担任着幕僚师爷之类的职位。
按照江湖官场规矩,就算有一万个理由,想要把席思危拿下或者带走,也要先经过韦巡抚的同意,除非有圣旨直达。
这时候,林大官人又跳出来说:“我林泰来常对人讲,大中丞是我们官吏应当效仿的对象!
大中丞向来人品端正,做官持正,处事公正!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容私!”
“大是大非”和“绝不容私”等几个字,明显是提点大中丞。
心烦意乱的韦巡抚只想不顾体面的骂街,常对人讲你娘个头!
好端端一个江南巡抚回归苏州城的迎接仪式,变成了这样一地鸡毛的局面!
韦巡抚感觉自己被坑了,却又不知道到底是被谁坑的。
便怒道:“那你林泰来为何不事先对本官禀明!看你就是故意隐瞒案情,行鬼祟之事!”
林大官人连忙委屈的说:“王税使指示过,抓捕人犯乃是机密之事,事先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以防止人犯潜藏远逃。
此乃办案之常理,哪有抓人犯之前还要先放风给人犯的道理?
人犯一直在大中丞身边,在下想单独禀报也没机会啊!
况且在下已经担着可能泄密的巨大干系,不停的暗示说,大中丞身边有奸邪,让大中丞不要被蒙蔽!”
韦巡抚:“.”
原来伱林泰来刚才说的每一句废话其实都是坑?
无论程序还是道理,你林泰来都要占全?
席大朝奉也知道,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他也很清楚,这个时候去强行辩解毫无意义。
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林泰来明显是有备而来,准备十分充分,所以自己陷入了巨大的被动,自证清白都很难。
于是席大朝奉在收了自己几千两银子的韦巡抚面前,直接跪下了。
然后声嘶力竭的说:“大中丞洞鉴明察,在下实乃被构陷!
关于林泰来对在下的这些指证,在下甘愿接受大中丞审理,以还清白!”
这是情急之下所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既然与准备充足的林泰来直接对线没用,就以退为进,然后变被动为主动。
只要把这个所谓的“杀官”案交到韦巡抚手里审理,那就有的是机会翻案!
而且从道理上来说,“杀官”这种大案重案,交给巡抚审理也恰如其分,不会像林泰来八个案子那么搞笑。
别人都想着置身事外,不沾因果。
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某位宰辅公子叫道:“可是大中丞刚下令把嫌犯放了啊!让大中丞再审理嫌犯合适吗!”
刚才韦巡抚敢不给申二爷面子,申二爷现在就敢拆台,这就是因果循环。
众人便又记起,刚才林大官人抓了席大朝奉之后,还曾经对韦巡抚说过“事涉机密,左右无人时细禀”的话。
但韦巡抚大概是害怕林泰来的武力值,不敢左右无人,并强迫林泰来放了“杀官造反”的席思危。
那么问题来了,按照大明律例,公开包庇并用权力营救“杀官主谋”的官员,该当何罪?
在审理问题上,这样的官员是否应该避嫌?
蓦然回首,林泰来竟然在这里也挖了坑,将席大朝奉的退路也堵死了!
今天场面上能够一直不冷场,林大官人居功甚伟,一个人贡献了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台词。
此时又听到林大官人开腔说:“我林泰来常跟人讲,韦大中丞是我生平最敬佩的官员!
而韦大中丞最让我敬佩的一点就是,在公义面前,敢于大义灭亲”
直到现在,韦巡抚终于能理解,为何刚才自己摆明车马要整治林泰来时,府县官员的态度都很不积极。
并不是什么沆瀣一气、包庇豪强,而是所有人都认为,想用八个鸡毛蒜皮,充其量就是打人、占田之类案子,就把林泰来这样的特大号刁民给办了,几乎不可能。
那些比较熟悉基层情况的府县官员对此十分不看好,懒得白费力气,所以就推诿敷衍了。
事已至此,韦巡抚看向府县官员,希望能有人站出来打个圆场。
但众位官员大都是沉默不语,显然不想沾惹这种巨大麻烦,真的犯不上。
大明官场体制与后世虽然多有近似处,但也有些根本性的区别。
比如所有官员都是朝廷命官,地方上知县也好知府也好,都是朝廷直接任命的,而不是由巡抚任命和罢免,比后世的独立性稍强一些。
所以大明官场上有些事情,在后世人眼里简直匪夷所思。
大家都是朝廷命官,地方官员拍上司马屁所能得到的收益,与后世相比也略少一些。
巡抚又不能一言而决把知县提拔成通判,也不能一句话把知府降级成同知。
官员们心里都有杆秤,为了“杀官造反”的大麻烦,去巴结巡抚非常不值。
还有,做官的人考虑问题,必须要全面!
被暴徒围攻的王税使他哥还是王司徒呢,那人比巡抚还大。
如果帮着韦巡抚把嫌犯开脱了,那王司徒、王御史、王方伯们怎么想?
官员们不愿意说话,但申二爷还是那么不给韦巡抚面子,跳出来建议说:
“于情于理,应该让王税使亲自审问!他是受害之人,肯定会尽力找出真相。”
席大朝奉登时魂飞魄散,凭林泰来与王之都的关系,去王之都那里被审,还能活命?
以王之都的作风,说不定直接委托林泰来代替主审了!
韦巡抚还是想保住席大朝奉小命的,展露出几分急智,指着长洲知县袁宏道说:
“那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不委托袁知县审理!王之都是受害之人,难道袁宏道就不是?”
比起有背景又独立于地方的王之都,袁宏道这个下属地方官当然更好“摆平”。
然后韦巡抚又直接问袁知县,“本院若委托你审理,你接收不接收?”
袁知县愣了愣,答话说:“那下官要先单独问林泰来几句话。”
然后袁宏道将林泰来叫到一边单独谈话,开门见山的直接问道:“那八个案子都是真的?”
毕竟袁知县才来了半个月,对林大官人之前狗屁倒灶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但这个问题把机智的林大官人难住了,话题明明已经转移到“杀官”案了,为什么袁知县又问题“同一被告的八个案子”之事了?
主要是不明白袁知县问话的动机,所以难以回答。
也许大文学家知县正义感发作,想确认自己是否作恶,然后确定接下来的态度?
也可能想借着八个案子的事情考验自己,想看自己肯不肯说实话,是不是实诚?
如果搞不清问话人的心理动机,就很难针对性的作出回答!
林大官人苦恼了一下后,忽然脑子灵光一闪,却想起了几百年后灯塔国人民最喜欢的一种套路!
所以在回话之前,林大官人先是深沉的叹口气,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苍穹。
再搭配眼神和面部细节,营造出一种忧郁的情绪。
看得袁宏道有点懵逼,就是随口问你句话而已,你怎么还直接演上了?
林泰来嗓音低沉的说:“袁县尊或许有所不知,在下出身苏州城西赤贫之家,自幼只能在社学窗外偷听讲课,然后在河滩上用树枝练习书写,甚至为了从社学偷窃书本还挨过打。
成年后,在下又被父母送到了镇上堂口谋生,身不由己的成为了世人所不齿的打手棍徒。
虽然如此,在下仍然心向光明,热爱文学,在同村宋叔的鼓励下,一直没有放弃学习。
但是深陷苦难泥潭中的在下,并没有什么出路,也没有上升阶梯,只能凭借本能,拼命的从泥潭中向外爬。”
听到这么励志的往事,袁宏道不禁有些动容,又想到了林大官人的名作《感怀三首》。
便点评道:“感怀里的诗句,世人皆以为是你讽刺王弇州公,而我今日终于品出,其实是你为自己愤慨和呐喊。”
林大官人等袁宏道插完话,便毫无感情的继续说,仿佛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这个过程中,难免会被迫做一些违心的事情。
这并不是在下的本意,而是身处的这个可恶的环境,逼迫在下不得不做!
如果不去做那些违心的事情,在下立刻就会身败名裂,胸中所学全部付诸东流!
袁县尊应当能感同身受啊,就像是袁县尊你不想做官,满心腻歪,但却又不得不做官的感受!”
袁知县确实共情了,猛然点头!没错,就是这样的感觉!
既然爱听就多说几句,林泰来接着说了下去:
“在下这样出身的人,不同于申二爷、王禹声这样的富贵公子,为了挣脱苦难命运的束缚,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可避免的原罪。
比如袁县尊问到的八个案子,其实就是在下的原罪。
八个案子的部分情况确实是事实,但抛开事实不谈,难道错误都在我身上吗?
为什么有人仅仅根据部分事实,就能炮制出耸人听闻的八个案子,动机难道不更令人深思吗?
如今在下小有成就,文学之名终于得到承认,也有机会报效朝廷,此外也经常想做些善事回报乡里,无论河道水利还是新修城门,都是造福百姓的事情。
但是每每午夜梦回,在下想起那些原罪,还是感到不堪回首,宛如梦魇。
但总有人喜欢旧事重提,强迫在下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那些梦魇。
直到两个月的武举考察中,邢巡按曾用古人周处的事迹勉励我,给我指明了人生道路,从此我也决意以周处为榜样。”
说到这里,林大官人的深情自述也就完美收官了!
他琢磨着,自己出身以后少不了被别人拿来说事,今天先用袁宏道演练一番,看看效果。
这番讲演,参考了后世灯塔国民众最喜闻乐见的“浪子回头”套路。
小时候原生家庭的苦难,身不由己的做了错事,努力向上中的小细节,受到好心人的帮助和鼓励,悔悟后突破命运不公的牢笼。
种种经典元素齐备,拼接在一起就是最标准的美式“浪子回头”套路。
袁知县千言万语只化成了沉重的四个字,长叹道:“难能可贵。”
林大官人心中暗喜,看来这个“浪子回头”套路,在大文学家袁知县这里也能行之有效。
总算把过往的一些事情糊弄过去了,以后谁再提起就继续重复这套说辞。
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想办法请大文学家袁知县给自己写篇浪子回头主题的散文,那就更方便洗白了。
方仲永为何能如此鼎鼎大名,还不是因为王安石的一篇《伤仲永》?
但袁知县感慨完了后,又莫名其妙的说:
“我从小就向往游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奈何于家庭而不得施展。
所以我让你讲讲案子,就是想着从你这里体会下那种少年游侠意气用事,游离于律法边缘的肆意妄为快而已。
而你却大段大段的讲苦难经历,以及内心剖析作甚?”
林泰来:“.”
看不出来,你袁宏道居然是这样的文学家,内心深处还存着向往违法乱禁的狂野。
最后林大官人也只回复了四个字:“游侠已死。”
袁宏道细细品味了这四个字,便觉得林大官人真是个有深度的人。
主要是判断林大官人这个人吧,还是有一点点底线的,内心深处知道分寸的。
就刚才那套说辞,能是一个无脑莽夫编出来的?
其实林大官人对袁知县更想说另外四个字“叶公好龙”或者“不食肉糜”。
但为了友谊,还是藏在心里了。
袁宏道回到韦巡抚的身前,回复说:“这个案子发生在吴县地界,嫌犯也是吴县县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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