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次日,首辅申时行正常去上班,但他知道今天肯定不会平静。
除了申时行之外,其他三位阁老也都坐在中堂,默默无语。
虽然这届阁老相互之间也有勾心斗角,但对外的时候,还是比较一致的。
在这种时期,如果内阁的牌子砸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昨天雒于仁一封骂皇帝的奏疏捅破了天,今天谁也不知道将会如何收场。
早晨刚过去,就有太监到文渊阁传旨,皇上召所有阁臣前往毓德宫觐见。
皇帝今天召见阁臣,这并不令人意外,但是让阁老们惊讶的是,居然让大家进宫。
这个进宫可不是进午门或者皇极门,而是进乾清门,真正的内宫或者后宫。
正常情况下,日常召见奏对地点都是在内阁马路对面的文华殿,而不是直接把人喊到内宫去。
我大明和你大清礼制不一样,臣子过乾清门进内宫的情况极为罕见,一般都是皇帝驾崩前后去处理丧事,比如徐阶强行把临终的嘉靖皇帝从西苑抬到了乾清宫。
真不像电视上你大清的臣子,进乾清门跟去邻居家串门一样。
所以万历皇帝这次召见阁臣去毓德宫,确实是挺稀奇的事情。
只有首辅申时行暗暗叹口气,这是不是说明皇帝更懒了?连文华殿都懒得过来了?
毓德宫距离正宫乾清宫不远,就在养心殿旁边。
但大明时期的养心殿并不是皇帝起居寝宫,只是一座功能性建筑。
主要作用包括并不限于:加热御膳、储存物品、司礼监大太监宿舍等等。
后世有个宫廷传说,万历皇帝在养心殿地下埋了二百万两白银。
在太监的引领下,阁老们从养心殿门前路过,然后去了毓德宫。
万历皇帝半躺在塌上,精神状态不佳,脸色也很难看,也不知道晚上睡了没有。
司礼监诸秉笔已经在了,阁老便上前对皇帝行礼。
万历皇帝把《酒色财气疏》摔在了地上,有气无力的骂道:“何来恶贼,安敢讪我!”
阁老们闻言就明白,皇帝这是真动怒了,连自称都从朕气得变成了我。
内阁干的就是这活,安抚和灭火。申时行上前奏答:“雒于仁卖直沽名,陛下不必上他的当。”
万历皇帝狠狠的说:“将他治罪!”
申时行又答道:“若将他治罪,正是成全了他。”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看不过眼,开口道:“外臣这次太过了!”
作为司礼监掌印,张诚当然都明白大明政治游戏是怎么玩的。
虽说大明朝堂讲究一个言路畅通的政治正确,但有一说一,张诚真心认为雒于仁这次确实过线。
奏疏他也看过了,只感觉充满了吹毛求疵、夸大其词的情绪输出,除了一句不立储君之外,没有什么实际就事论事的内容。
至于喝酒、求财、杖责太监等等问题,如果换成一个大户人家老爷,这算问题吗?
甚至还有前言不搭后语、互相矛盾的地方,比如前面指责了皇上好色,身边美女多了伤身,后面又指责皇上专宠郑氏。
万历皇帝又看向申首辅,怒气冲冲的说:“张诚所言极是!
此奏疏狂悖无礼,应予逐条驳斥!雒于仁无君无父,应予从重惩处!”
申时行按照既定计划,奏对说:“奏疏内容多有诋毁之处,恐会让世人信以为真,故而不宜扩散。
恳请陛下平心静气,将奏疏留中不发。臣等另寻机会,再将雒于仁从朝堂劝退就是。”
万历皇帝非常不满的说:“难道就任由这样的人,肆无忌惮谤毁朕,而朕只能装聋作哑?”
申首辅正想给万历皇帝上一课,如何正确应对此类舆情。
这时候,四辅王家屏忽然顺着万历皇帝的语气说:“可令六部、都察院、翰林的堂上官、掌科、掌道廷鞫雒于仁,问其是何居心,并给予处置。”
万历皇帝居然很赞同的说:“本该如此!”
其他三位阁老齐齐诧异的扫了眼王家屏,你王四这话,与之前内阁商定的口径并不一样啊。
你这样提议大张旗鼓的廷鞫,是想把雒于仁送上“圣坛”吗?
申首辅本还想坚持息事宁人,但是又想起了林泰来说过那些话,也就算了。
虽然息事宁人冷处理这个办法,肯定是最好的应对之道,但皇帝正在气头上,不愿意也没办法。
如果硬劝皇帝息事宁人,那最后反而是自己恶了皇帝,何苦来哉?
从毓德宫离开时,首辅申时行对四辅王家屏说:
“像雒于仁这样做是不明智的,只会引起皇上的反感,反而会影响公务。”
王家屏答道:“天下就是明智的人太多了,是非自有公论。”
随后万历皇帝派太监给各衙门传旨,次日在午门外东朝房廷鞫雒于仁。
林泰来在翰林院听说了这个旨意的时候,也是很震惊,万历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就算是想直接捶雒于仁,几个锦衣卫官校就能办了,为什么要搞“公审”?
难道皇帝被人蒙蔽了,以为通过这种方式就能真正羞辱雒于仁?
还是说,皇帝想通过这种方式,观察大臣们的真实态度?
正所谓天威莫测,林泰来纵然身为穿越者,此时也摸不准皇帝心态了,但好像与他关系也不大。
随即林泰来进了掌院陈学士的公房,“明日廷鞫雒于仁,如果陈前辈不想去,在下可以勉力代劳。”
陈学士惊讶的看着林泰来,这事别人都想躲,怎么你林泰来怎么还上赶着想去?
“你为何想去?”最后陈学士忍不住好奇问道。
林泰来答道:“我怕有人会牵扯我,所以想去现场盯着。”
沉吟了片刻后,陈学士答道:“我确实不想去,但你有资格代表翰林院去么?”
林泰来拍了拍胸前的新官服补子,“翰林院只是个五品衙门,而在下可是个正五品,又有翰林官职,为什么没资格代表翰林院?”
这话太有道理了,陈学士无言以对。
又到次日,二十多名官员汇聚在东朝房,有的衙门来的是尚书,有的衙门来的是侍郎,有的人干脆就直接缺席。
翰林院代表林泰来老神在在,站在窗户边的通风透气好位置。
不多时,众人各就各位,雒于仁这个当事人也被锦衣卫官校提了进来,东朝房就像变成了一个大舞台。
吏部尚书是外朝之首,像这样的场合一般就由吏部尚书来主持。
所以吏部的杨天官咳嗽了几声后,就率先开口了,他对雒于仁问道:“你上《酒色财气疏》,究竟是何居心?”
雒于仁脸色似乎有种不正常的亢奋,慷慨激昂的答道:
“若问我居心,惟愿皇上为尧舜也!故而直言进谏,助皇上知错改过!”
杨天官又走形式的问道:“可有人指使伱?”
雒于仁又斩钉截铁的答道:“有!”
这个回答很出乎意料,让东朝房里众官员吃了一惊。
饱经风霜的杨天官不觉得会这么简单,继续问道:“具体是谁指使你?”
雒于仁声音洪亮的说:“是圣人教诲指使我!”
翰林院代表林泰来无聊的打了个哈欠,对于经过互联网大潮洗礼的人来说,这个回答实在太老套了。
但对于当今的人而言,这种回答还是挺新颖的,当即就有人鼓掌喝彩。
还有人跑到雒于仁面前,假模假样的鞠躬作揖,气氛烘托十分到位。
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确实又可能多出一位青史留名的“名臣”。
如果宣传到位,包装出色,第二位小海瑞就出现了。
杨天官就象征性的问了这么两三个问题,然后就对左右甩锅说:“诸君还有什么要问的?”
只见都给事中王三余站了出来,一脸严肃的对雒于仁说:
“你这奏疏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劝谏皇上,唯一涉及朝臣之处就是‘勒索大臣’这几个字,请问作何解?”
听到这个问题,不少明白内情的人不约而同的看向窗户边的翰林院代表。
林泰来叹口气,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说句真心话,清流势力和万历皇帝较劲,他的态度是“中立”,在旁边看热闹,不会特意向着谁。
能趁机混好处就混好处,如果混不到好处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这帮清流势力也真是吃饱撑着,非要拉他林泰来下水。
到底有多大仇多大怨?不就是废了你们十多个人,这很多吗?
你们起码还有几十个人,又没有就此灭绝!
雒于仁不假思索的答道:“据说先前宣府出事时,有某大臣通过镇守太监,密送银两进宫。”
不得不说,清流势力的斗争技巧确实提高了,就是不直接点名!不给借力使力的机会!
林泰来分开人群,大步走到雒于仁面前,呵斥道:“一派胡言,你有实证么?御史有风闻言事之权,但你又不是御史!”
雒于仁回应说:“天下人说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并未指名道姓,林九元何故情急?莫非心虚?”
林泰来“哈哈”的大笑了几声,然后说:“什么情急?我只是感到可笑而已!”
旁边的王三余质问道:“雒评事抗言直谏,正人君子无不感动!阁下为之发笑,又是什么心肠?”
林泰来针锋相对的答道:“这样一篇摹仿剽窃的奏疏,本来毫无价值可言,却被庙堂内外一本正经的议论,岂不可笑?”
殿内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议论纷纷,感觉林泰来在强词夺理。
道理也很简单,这么重要的奏疏,怎么可能犯摹仿剽窃这样的低级错误?
雒于仁直接驳斥道:“此乃莫须有乎?奏疏乃我亲自所书,何来摹仿剽窃?”
林泰来看着雒于仁,嘴角噙着笑意,冷静的说:“你这篇奏疏,摹仿了一本煌煌巨著。”
雒于仁完全不相信林泰来能说出什么,讥讽道:“阁下若有真知灼见,直接明说,何必遮遮掩掩?”
林泰来成功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提高了嗓门答话说:“你这篇奏疏摹仿的就是你们同道赵南星的大作,《金瓶梅》!”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