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翰林院,对于掌院陈学士的面子,还是要看着情况给的。
故而听闻陈学士召唤,林泰来便结束了讲话,转身向正堂公房走去。
进屋行礼后,林泰来主动问道:“掌院有何吩咐?”
陈学士板着脸说:“听闻你回京后,行止无状,尤其口出狂言,在各部造成恶劣影响,极为有损翰林声誉!”
林泰来迟疑着问道:“我说过的狂言不计其数,实在太多了,不知掌院提醒的是哪一句?”
陈学士差点被噎的接不上话,先愣了一下后,才拍案训斥道:
“昨天你在户部大言不惭的说,十日之内废了左侍郎兼太仓总督孙鑨!
这实在不像话!乖张!轻狂!目无尊卑!我们翰林的体面都被你丢尽了!”
可能是影响实在太恶劣了,林泰来站在这里,足足被陈学士训斥了一刻钟。
好不容易等到训斥结束,林泰来正要往外走,但是才走了几步,就突然发现了一个华点!
自己昨天确实说过十日之内要废了户部左侍郎孙鑨,但自己还说过,十日之内要废了礼部左侍郎赵用贤。
这两个言论,性质上是完全一样的,而且孙鑨和赵用贤都是左侍郎。
如果不看实权只看政治地位,赵用贤排名甚至还要高过孙鑨。
非要打比喻,孙鑨相当于排名靠前的全国委员,而赵用贤则相当于主席团候补委员。
那为什么陈学士揪着“废掉孙鑨”的不当言论进行训斥,却只字不提“废掉赵用贤”的言论?
想到这里,林泰来暗骂一声,跟这帮老官僚说话,确实费脑子!
他停住了脚步,看向陈学士,意味深长的问道:“掌院怎么看待赵用贤?”
陈学士答道:“我听说赵用贤企图要兼职翰林学士,而且希望很大。
林修撰,你也不希望赵用贤插手翰林院吧?”
借着反张居正这个风口发展壮大的清流势力,目前骨干主要盘踞在科道、吏部、礼部,同时占据了刑部、工部两个尚书。
翰苑词臣因为独特的选人制度和前后辈传承体系,导致清流势力在这里发展起不来。
尤其去年,林泰来进入翰林院后,对于思想倾向于清流势力的翰林一一点艹,搞得翰林们风声鹤唳。
但如果与清流势力合伙的赵用贤插手进来,那情况就有点麻烦了。
林泰来自然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便对陈学士回应道:“陈学士!你也不想隆庆五年的赵用贤排在了隆庆二年的你前面吧?”
众所周知,词臣十分讲究前后辈关系,真的是按资历排次序的。
比如当今首辅和次辅,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许国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
所以出现入阁机会后,申时行优先度就在许国前面,原首辅张四维离开后,申时行又优先为首辅。
想打破这种前后惯例,大致只有三种可能,第一是皇帝特简,第二是有特殊功勋,第三是排名靠前的人丁忧了。
但赵用贤这次直接上位礼部左侍郎,显然不存在上面三种情况,所以肯定让陈学士这样的隆庆二年一代人很不满。
隆庆二年堪称黄金一代,有非常多的人还在朝廷熬资历。
状元罗万化还在当南京吏部右侍郎,榜眼黄凤翔还在当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探花赵志皋在当跳过。
凭什么你赵用贤这个隆庆五年扑街一代的人,超越了这么多隆庆二年的黄金一代?
更别说赵用贤居然还想兼职翰林学士,这肯定更让陈学士不满了。
再说了,如果能干掉赵用贤,陈学士不就能想想左侍郎了?
陈学士别有所指的说:“前几天我与赵少冢宰相聚,叙了叙同年之谊。”
这意思就是,在赵用贤的问题上,你我立场是一致的,有赵志皋在中间做担保,可以互相信任。
林泰来便指着外面听训的新人庶吉士们,说:“我知道了,掌院伱去联系庶吉士董其昌、周应秋吧!”
陈学士疑惑的问道:“我联系他们两个作甚?”
林泰来答道:“关于赵用贤的事情,我已经交给董其昌、周应秋他们去办了!
故而掌院你找他们就行,看看他们需要你做点什么。”
陈学士:“”
堂堂的掌院学士,难道只配与你林泰来的小弟直接合作吗?
林泰来莫名其妙,这次带你飞,怎么似乎还挺不满意的?
虽然你是熟人赵老头介绍来的,但赵老头终究是自己的小弟啊!
所以四舍五入后,你陈学士也约等于小弟的朋友,匹配给小弟们合作不是理所当然吗?
当林泰来与陈学士谈完出来的时候,翰林院庶吉士早课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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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和周应秋迎上来问道:“陈学士找你作甚?”
林泰来淡淡的说:“没什么,经过我对陈学士的极力推荐,你们两位有望今年提前结束庶吉士学习,正式留任翰林院。”
按正常程序,庶吉士学习期是三年,三年散馆后还不一定能留在翰林院。
能提前一年半结束学习并留任,属于赢在起跑线了。
两位在历史上声名狼藉的人物齐齐大喜过望!
不吹不黑,林九元虽然身上毛病一大堆,但是作为大腿绝对够意思!
打发走了董其昌和周应秋,林泰来又钻进了编修厅。
同年探花、汤显祖同门、史上未来大学士吴道南,现如今就在这里办公。
林泰来走到吴道南身前,打招呼说:“老吴!刚才听陈学士说了,才知道我去年抄录了五十卷《累朝训录》,这可要谢你了啊!”
如果让外人听到,肯定会觉得状元公名不副实,说句话都语义不通!
老实巴交的山村做题家吴道南苦笑道:“毕竟答应过你的,不用谢。”
还不是为了救下老同学汤显祖么?不然当初汤同学因为几句戏文词曲涉嫌讽刺,就要被这林霸天给收拾了。
“我也没亏欠你们啊。”林泰来说:“去年文坛大会上,我许了汤显祖新文盟理事兼戏曲研究会副会长。”
吴道南感谢说:“那我反倒要代汤若士多谢林君了!”
这个感谢是发自内心的,他很清楚,以汤显祖的脾气性格,混官场肯定毫无前途。
能在文坛上帮忙立字号,就是对老汤未来发展的最大的支持了。
林泰来又循循善诱的说:“我想,如果再打熬几年,汤若士就可以代表你们江西当个副盟主了。”
吴道南虽然老实,但不傻,不然在历史上怎么混到大学士?
此时便郑重说:“林君放心,半年之内你还会再完成五十卷《累朝训录》的抄录。”
林泰来非常满意,这就叫资源交换,各取所需。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还挺能活的,在未来几十年,只怕没机会修《实录》了。
所以二千卷的《累朝训录》就是当前最重要的修书工作,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痕迹呢?
一个翰林的资历如果没有重大修书项目,那就是不完美的。
“九元君!我也可以半年内五十卷!”旁边忽然有人插话说。
编修厅顾名思义,所有编修都在这里办公,肯定不只吴道南一个人。
林泰来疑惑的转头看去,发现不认识这个插话的年轻人,三十来岁应该还算年轻吧?
吴道南连忙介绍道:“此乃万历十一年癸未科的前辈方从哲。”
林泰来:“”
手里的大学士、首辅太多了,用不过来了怎么办?
在翰林院巡视完,林泰来就去了另一个兼职衙门礼部主客司。
比起翰林院,礼部主客司的工作稍微实务性一点,还是以接待为主。
至于什么“绘制外交蓝图”之类的宏大务虚构想,目前还只存在于林泰来的脑子里。
主客司郎中林泰来翻了翻去年的工作台本,嘀咕了一声:“怎么去年下半年朝鲜使团又来了一次?”
主事陈允坚答道:“你上半年对朝鲜国使团斥责朝鲜国背着大明与倭国互通,于是他们下半年又派了一个辩诬团过来解释”
林泰来懒洋洋的瘫坐在太师椅上,随口问道:“现在都有什么工作啊?”
陈允坚继续答道:“这两月主要工作有两项,一是本月北虏朝贡仪式,还是老规矩在边墙外举行,然后就开今年马市。
二是建州女直朝贡团预计下月月底到京,人员有都督佥事奴儿哈赤等共计一百零八员。”
“谁?”林泰来突然坐直了身体,下意识的大声喝问道。
陈允坚吓了一跳,不明白林九元为何反应这么大,但还是重复了一遍说:“建州女直都督佥事奴儿哈赤。”
然后他就看到,好同乡同年兼上司林九元坐在公案后面发愣。
片刻后,林泰来回过神来,对陈允坚说:“这里没有外人,我就想问问,如果我杀了奴儿哈赤,会有什么后果?”
陈允坚:“”
大哥别闹!你是大明的主客司郎中,别人是来恭顺朝贡的藩属首领!
你杀他算怎么回事?大明的脸还要不要了?
那什么奴儿哈赤跟你八竿子打不着,也没惹到你吧?
再说奴儿哈赤是宁远伯李家的家奴,你林九元和宁远伯世子关系不错,你怎么下手杀人?
林泰来又恢复了瘫坐的姿势,口中喃喃道:“可能时机未到,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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