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臂?
斐潜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臂,方在下一秒钟反应过来,贾诩的话只是一个代指,但是贾诩代指的是谁?
贾诩迎着斐潜疑惑的目光,坦然的说道:“今汉臂已腐,君侯可敢仗剑而斩之?”
“请文和直言。”
虽然说这个事情,斐潜自然也是清楚,但斐潜也想知道贾诩这个汉代土著对于现在的社会状况是怎样来看的。
汉朝,现在这个情况,自然是内部出现了大问题。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王朝基本上都先是内部出现问题了,然后才在某个外因的作用之下,轰然垮塌。
在后世,受到一些电影电视,甚至是游戏的影响,贾诩在斐潜的印象当中,就似乎是一个极度自私的高端智慧谋士,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小命要紧,其余的么,多半是可以用来交换或者是割弃的。
然而这些所谓的印象,真的是贾诩的真实形象么?
贾诩的智慧,这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对于贾诩的自私定论,斐潜现在心中却略有一些怀疑,原因很简单,当下是汉代。
常说贾诩毒,但是如果一个人极端的自私,生性险恶,好乱乐祸,以构陷他人为踏脚石来获取自身的职位,这种人纵然一时猖狂,但是违背了汉代上层士族的主流价值观,基本来说是无法获得一世平安的,终归是会被人惦记上,然后打倒在地再踩上几脚。
纵然是活着的时候权柄天下,无人敢讲,但是死后呢?
贾诩在历史上,最终却坐上了三公之位,最后临终被追加谥号为肃侯。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要知道谥号这个玩意,在西周开始,到了汉代已经是基本上形成了一整套的标准,所以谥者,行之迹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基本上就属于盖棺定论。
而且这种盖棺定论,不会因为地位权势有什么变化,比如汉灵帝,反正就一个“灵”字,也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特意的给与更高更好的谥号。
因此,贾诩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贾诩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某,武威生人也,本出于雒阳,后因牵连临江闵王之事,举家戍边……贤弟期间,先严龚,曾因武功获轻骑将军……然羌胡为乱,先严因此获罪,虽疏币中常得以免死,废为庶民,而后不久便染病……”
和后世华夏的籍贯方式不太一样,现在汉代人在哪里诞生,哪里生长的,便称自己是哪里人,如果按照后世华夏籍贯的划分方式,贾诩的爷爷是雒阳籍贯,那么他父亲不管去哪里,依旧是雒阳籍,然后贾诩不论出生在何处,一律还是雒阳籍贯。这种两种方式也都各有千秋吧,毕竟籍贯这个东西,向来就是统治阶级为了束缚人口流动诞生出来的工具。
不过贾诩短短几句,却透露了非常多的信息,若贾诩说的是真的,那么贾诩应该是西汉文学大家贾谊的后人,雒阳贾氏,便是以人此闻名。
而贾谊,则是横跨儒、道、法三家的人物,并著有《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文章,甚至延续到后世还在学习……
“……某生于凉,长于凉……”贾诩缓缓的说道,“……便见得凉州日益破败……非凉州汉人不勇也,亦非凉州羌胡刁蛮,乃弃凉之策所害也……大汉惯例,郡守者不得本地出任,故而凉州郡守,多为山东之人,其家业千里之外,又处羌胡之间,闻得腥膻之味,全无理政之心,竟然纷纷奏请退废凉州!”
“上古之时,大禹分天下九州,历经春秋先秦,大汉方得版增十三州!”贾诩略有些激动,声调提高了一些,“……然如此愚儒,先弃并州,又欲再弃凉州!如此行径,与春秋割土饲虎何异?”
斐潜默默的点点头。
这个世界,不管是汉代还是以后,不管是任何时间,从来没有割土就能够换来和平的,只会换来一只又一只追寻着血腥味而来的贪婪野兽。
其实山东士族未必不知道这个,但是,呵呵,其实这个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最早的时候刘邦定都长安,没少割山东士族的韭菜吃,现在汉武帝定都了雒阳,好么,当年的韭菜好吃么?
任何国策,一旦掺杂了私心,就会成为演化成为一个非常可怕的怪物。
东汉王朝定都洛阳,实行关东本位政策,西都长安的地位就直线下降了,作为长安的屏障凉州,就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另外,关东豪族与关西豪族的力量对比此消彼长之下,为了彻底打败关西豪族,断了关西豪族的根基,以及避免因为平羌胡叛乱等损耗关东的人力物力,便在朝堂上屡次提出放弃凉州,将凉州人迁入内地州县的国策。
贾诩继续说道:“……永初五年,先零羌寇河东,至河内,雒阳河南大骇,缘边二千石、令、长多内郡之人,并无守战之意,皆争上徙郡县,以避寇难。后三月,遂诏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治衙。上令下,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刈其禾,发彻屋,夷营壁,破积聚!时连旱蝗饥荒,而驱劫掠,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弃捐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其太半!如是,并凉二州,颓废至今!”
斐潜看着贾诩,一边听,一边想。
从现在看来,贾诩基本上已经是将自己放在了西凉人的角度上看问题了……
所以贾诩先是成为了董卓的幕僚,后来又鼓动李傕郭汜等人进攻成安,为董卓报仇,或许也有一定的保命的成分,但是未必没有一点报复关东士族这些人的意味在内。
“……如今大汉,关东之辈皆尽腐矣,狗苟蝇营,狼狈勾连,目无朝纲,至此糜烂之局,其罪十居八九……”贾诩看着斐潜,目光炯炯,“汉室乾坤,似若有亡,此大危急之时也!君侯顺天道以举金戈,遵大义以伐不臣,乃开平创世,力挽社稷也!如今君侯,地垦并北,农郊阴山,驾驭匈奴,簇拥兵甲,使黎民可得生,使鲜卑不得乱,发仓廪以救贫穷,复灌溉以促农桑,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立邢罚,建学宮,奉正朔,此乃天下之福,亦显君侯赫赫之功也!”
“……然,腐糜之处,若不得去,终将迁延……”贾诩昂然而问道,“敢问君侯可敢斩此腐臂乎?”
我咧个去,不愧是千年老王八,没想到贾诩居然这么直接的就抛过来这么大的题目啊!
说的这么好听,但是,这话,似乎反过来不是么……
按照套路来说,不应该是我来说么?
死甲鱼,抢我的台词……
头疼啊,头疼。
怪不得历史上后来贾诩最终选择了是曹操,在一部分天时地利的限定条件之下,有一些宦官背景的曹操,自然比起关东豪族气味十足的两只大猿猴要来的好得多了。毕竟现在两只大猿猴屁股底下的萝卜坑,都被关东士族子弟给占据满了,像贾诩这样出身关西的人过去,恐怕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嗯,所以后来曹丕这个叛逆的小子故意选贾诩当太尉,估计多半就是为了恶心那些跟他作对的山东士族,也正是因此这样,混血王子孙十万才会听到这个消息便笑出声来,毕竟魏国内乱是他最喜欢看到的局面……
有句话是什么来着?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以前斐潜看三国,全数看到只是砍砍杀杀,好刺激好过瘾,然而现在真的体会到了这一句在初中政治课上就已经出现过的真理。
一个平民百姓再好战,无法主导政治,不会有战争。
一位政治领袖再独裁,没有利益驱使,不会有战争。
一段形势局面再有利,没有军事力量,不会有战争。
一方武装军队再强大,没有形势支持,不会有战争。
一帮人民群众再狂热,没有导火因素,不会有战争。
一次诱发条件再有理,无法动员大众,不会有战争。
战争,是人类相互斗争的最高形式的体现,在一个国家,或者不同的国家里,一定会存在阶级的差异,不同阶级的人,所要的利益也就不同,如果不能通过和平的方式解决政治中的矛盾的话,战争就出现了……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在现在的这个大汉局面之下,关东士族和关西士族之间,是不是已经到了绝对无法调和的局面?
“……文和,汝之学传,可是偏于法家?”斐潜忽然抛出了一个似乎不怎么相关的话题。
贾诩一愣,然后点头。
这就难怪了。
法家诞生于儒家,却是一个不孝子,和儒家走向了一条相反的道路。儒家学派的最后一个大师荀子,他有两个最有名的学生,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这两个人却都是法家的代表人物,最终为秦朝的大一统,贡献出了非凡的力量,所凭借的,便是法家的思想。
法家的思想并不是最完美的思想,甚至和其余比如儒家道家墨家相比,不管是从理论深度上,还是从世界认知上,都有一些欠缺,甚至连逻辑上的思辨理论也同样有些不足,法家只论对错,少有解释,甚至是不解释。
但是法家却是所有学派当中最现实的,最具有可操作性的,而且可以立竿见影的社会人文早期的组织领导管理理论。
法家的中心思想和儒家、墨家、道家、阴阳家等完全不同。儒道墨都认为最好的时代是在过去,儒家推崇尧舜时代,墨家推崇夏禹时代,道家推崇上古的伏羲神农时代,阴阳家建立的宇宙论则是崇尚混沌的阴阳宇宙,充斥了不可名状的神秘感。
法家则是个异端
法家完全不认同文明的最好时代在过去,而是认为过去的情况和今天不同,今天应该务实的看待新环境,用新的办法来解决新问题,而不是一味想着回到过去,那是一种“愚蠢”的思维方式。
法家的这种极度现实主义的思想倾向,与先秦其他学派大都讲“道”完全不同。其他学派虽然主张各有不同,但都声称自己是“道”的合理性的体现,而这个“道”则是从古到今一以贯之的,自己的学派主张并没有违背自古以来的这个“道”。
但是法家不用去论证自己的思想和实践是否符合自古以来的“道”,只要现实上能操作,能实用,被君王采纳就行。
或者可以说,实用性就是法家的“道”。
法家的治国理论也是非常现实的,根本不像儒家那样期望人人向善,成为君子,最终得到一个和谐的“大同”世界。法家只考虑让人“不作恶”就行,而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就是建立完备的法律,然后严格的进行执法。
在法家看来,“立德”是没有意义的,人格感召是没用的,因为法家相信“人性本恶”,任何想对人性做出劝善的工作都是徒劳的,只有靠外在的方式,甚至是严厉的方式来约束人才有效,否则社会就不可能治理好。而这种治理方式就是法律和君王的威严,或者通俗一点说,就是“帝王术”、“驭人之术”。
再讲的简单一些,法家的人就是认为,作对事的,就要赏,做错事的,就应该罚。
因此贾诩对于关东士族的态度就是这样了,既然大汉朝堂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没有做好,那么这些关东士族就应该承担相应的责任,应该去官的去官,应该查处的查处,应该处死的便处死,若是关东士族不肯做,那么贾诩就借李傕和郭汜的手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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