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邕已经六十岁出头了,正常来说汉代人的寿命也就是四五十岁左右,所以蔡邕这个岁数的人,在汉代来说已经是高寿的了。这个皓首的老者,对于斐潜这一段时间和左慈走得比较近的做法感到很不理解,也有些不安,所以特意让人请斐潜一叙。
倒不是蔡邕对于儒教有多么的维护之意,而是不希望斐潜被所谓的歪门邪道影响,而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来。
“且为之何?又何为之?”
蔡邕请斐潜喝了茶,两个人又呆呆的坐着看了一会儿竹林的摇曳,半响之后,蔡邕才冒出了这样没头没尾的两句。
斐潜放下茶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儒非儒,道非道,此乃大弊也……”
蔡邕皱眉道:“依汝之意,儒道者,应如何?”
斐潜说道:“儒应上穷天之意,下阐地之物也。若贪恋权势,颠倒黑白,岂非南辕北撤,失儒之本也?”
儒教原本只是学问宗教,却在汉代变成了权力宗教,这不得不说是对于孔子一种讽刺,或者是一种特别的传承。
从汉代开始,儒教吸纳了太多的东西,东边缝进去一只手臂,西边塞进去一只腿,终于成为了三头六臂的憎恶。
春秋战国时期,华夏周王朝衰微,诸侯坐大,维护封建宗法等级制度的“周礼”遭到极大破坏,诸侯争霸,社会处于动荡之中。此时知识分子为了寻求周王朝覆灭之后的出路,纷纷登上历史舞台,提出自己的设想和解决方案,也就形成了百家争鸣。
未来是什么样的?
谁也不知道。
如何对待旧有的,如何迎接全新的,几乎百家都有百家的意见。但在能在汉代留存下来的,也就剩下了道家和儒家,墨家已经基本上销声匿迹了,法家也被儒家杀光赶尽,其余的教派不成气候,有的直接就干脆被儒家所吞并了……
“儒之本?”蔡邕捋了捋胡须。
“正是。”斐潜回答道,“儒之意,在于授也,有教无类,如孔子授公孙也。而如今,卑劣之徒,假称儒名,口宣仁德,然非士子不授,非高秩不言,敢问师傅,儒之本意何在?。”
蔡邕沉默不言,叹了一口气。
严格来说,在汉代的时候,儒教的功勋是功大于过的。
因为在春秋战国,还有在其之前的时代,所有知识的传承只是在上层阶级当中,也就是古代贵族当中流传,并不传于普通的百姓,而孔子则是第一个站出来,不仅仅是改变了“学于官”的模式,甚至还宣称有教无类,不分国界与华夷,只要有心向学,都可以入学受教。
孔子的弟子来自鲁、齐、晋、宋、陈、蔡、秦、楚等不同国度,这不仅打破了当时的国界,也打破了当时的夷夏之分,比如被中原人视为“蛮夷之邦”的楚国人公孙龙和秦商等等。而且孔子还欲居“九夷”施教,就说明孔子的举动对于当时的教育体制有多么大的冲击和促进……
孔子弟子中有来自贵族阶层的,如南官敬叔、司马牛、孟懿子,但更多的是来自平民家庭的,如颜回、曾参、闵子骞、仲弓、子路、子张、子夏、公冶长、子贡等等。
从这一点来说,儒在最初的时候,是向善的,是推动整个社会发展的力量,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汉代的时候,儒教就慢慢的变了味道。
这一点,蔡邕当然心中清楚。
汉武帝时期,虽然有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是儒生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廷,军事财政等重要的职务,仍然多用诸如张汤、杨可、桑弘羊、上官桀之类学申商之术几十年的法家子弟。著名大儒当时任大农令的颜异,因为反对“告缗令”而被处斩;反对和匈奴作战,主张和和谈亲好的儒生狄山,被汉武帝送到前线,被匈奴人打死……
可以说汉武帝时期,儒教只是一个工具,和其他的法、道、兵之类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和特殊的照顾。
但是后来儒教就不满于这样的状态,开始将手伸得更长,要得更多。
权力是一种特别的东西,也似乎是华夏人与天俱来的信仰,是那种高人一等的绝对权力,是那种牧羊人对于羊群的权力,是屠夫对于牲畜的权力,所有的道德和伦理都建立其上,就成为了一个极端暴力且血腥的集合体。
儒教太过于眷恋这样的权力了,所以儒教也从一个原本的学术教派,迅速的转变成为了一条趴在帝王脚下的宠物,向所有敢靠近王座的其他教派露出了爪牙。
当时还是太子,未来成为汉元帝的刘奭年轻时就曾经劝谏父亲汉宣帝刘洵:“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
汉宣帝气的痛骂:“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而这个刘奭,便是大名鼎鼎王昭君的历史配角……
说来也是奇怪,但凡事大规模鼓吹儒教,然后儒教强势发展的时候,对应的都是王朝的衰败……
春秋战国时期,鲁国实行儒学制国,结果国家不但没有强盛,反而很快被灭。
西汉武帝以前,没有实行儒学,实行了黄老学说,国家逐渐发展。到了汉武帝时期,刘彻为了对付匈奴,采用了加强集权,这个时候儒教替汉武帝做出了思想理论上面的行动依据,然后儒教渐渐兴盛,而伴随着代表着封建大地主阶级的儒教士族集团兴起,汉代也渐渐的衰落,直至当下的乱局……
再往后,在唐朝初期,九品制度被废除,儒家学派被削弱,国家再度强盛。
宋朝,因为担心黄袍加身的再次上演,对于武人的打压达到了新高度,儒家学派便借这个机会卷土重来,法家、兵家被削弱,国家对外极其软弱,对内则全力维护君权,打压贫民,无视社会变革,抑制商业经贸发展,企图再度回到上古的小农经济当中。到了南宋,儒家更是加强,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宋朝的灭亡可以说是儒家制国失败的经典案例,明朝也是如此,儒家学派再次加强,所以……
至于清朝,儒教为了迎合统治者,更是扭曲的不成人形了。
或许都是巧合。
当然儒教在这其中,也有不少热血志士,但是奈何太多的卑躬屈膝,太多的水太冷,太多的为了权力就可以不顾一切的优秀人物,终究是营造出了这一切。
竹林当中,清风徐徐,原本应该是清净轻松之地,然而蔡邕的现在心情,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以轻松的……
“汝之意,某亦知矣……”蔡邕说了一半,然后摇了摇头,长叹道,“儒生争权……乃求一活路尔……”
其实蔡邕说的也没有错,在汉初的时候,在儒家刚刚在思想、文化和教育领域上得到了独尊独享的盛誉和垄断权力的时候,由于儒家极为害怕这种在人们思想领域中的独断权力会迅速丢失,以及害怕再出现一个类似当年诛杀他们“暴秦”这样的法家政权卷土重来,所以儒生儒者们对法家思想的攻击就相当猛烈,甚至不惜将这种争斗,覆盖到其他的学派当中……
后世那些动不动就叫嚣着要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的,想必在汉代这个时候及其符合儒生的观念。
“如此便可以笔墨杀人?”斐潜说道,“此种伎俩,亦为孔子所授?”孔子是没有动笔墨的,他最多只是动动嘴,而用笔墨杀人,则是后续的儒生衍生发展出来的。
蔡邕是比较倾向于古文经学的人,所以斐潜也就直言不讳了。和今文经学那种动不动就糅合各种道、法、阴阳等等学派为己用的拿来主义者不同,蔡邕更注重的是原汁原味的传承和发展。
就像是董仲舒,三次应对武帝的策问,用阴阳五行、天人合一的思想对儒学进行发挥,把儒学改造成具有浓厚神秘色彩的神学理论体系,其中就已经是糅合了道家、法家、阴阳家等的成分,然后便成就他的一家之言。这种侧重于义理论证的治学目标和治学方法,实际上开创了今文经学派的治学风格和治学态度,儒教也变得越发的神秘化和宗教化。
这一点,恰恰也是蔡邕看不惯的。
蔡邕可以容许今文经学的发展,他也不反对今文经学的一些诠释,但是动不动就以心论之,随便扯一个句子便说其中含有孔子的微言大义,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穷究下去,这样的治学态度,让蔡邕很不以为然。
所以当斐潜说当下儒生喜好用笔墨杀人的时候,蔡邕也是无言以对。
儒生干这个事情的人,不在少数。
最著名的莫过于司马迁,其在《史记》之中大骂商鞅是“其天资刻薄人也……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不仅如此,对于秦始皇也是不遗余力的抹黑,直接把秦始皇辱骂成了不是人的禽兽畜牲恶魔和暴君,“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司马迁如此,其他的儒家信徒们对包括当年给与他们教育文化专控大权的汉武帝刘彻一样是嗤之以鼻,多加侮辱,常以“秦皇汉武”并列加以羞辱丑化,无非是因为汉武帝虽然给了这些儒生教育文化政策的制定权,却根本没有给他们政治干预能力,所以一样是怀恨在心而已。
“……如此,儒之人,汝将如何处之?”蔡邕说道。
“回溯本源而已。儒盛于授,便长于授。天下学问如同浩瀚星海,无有穷尽,舍无穷之学问,求过眼之荣华,非儒也。”斐潜拱拱手说道,“若儒至此,便是千秋万代,永继无忧!”
不管是哪朝那代,对于纯学术的知识分子,永远都是及其敬重的,只要他不参与政治的角逐,那么就恨不得将其高高捧起,作为天下的标杆。不管是帝王或是权贵,杀一百个一千个政治的竞争者都不会有人说什么,但只要是动手杀了一个纯粹研究农桑的学者,那么立刻就会众叛亲离,就连最亲近的人都会视其为短视无能之辈,不值得再投资在他身上。
蔡邕闻言,哈哈大笑,笑得泪花都有些出来了,然后摇头道:“谈何容易?也罢,且由汝试之……”
蔡邕不相信斐潜能够成功,但是这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因为如今平阳这里,已经是属于斐潜的封地,换句话说,只要皇帝不发话,那么在平阳这里斐潜的话便是最大,所以斐潜有一些奇思妙想,想要试试看,便试试看就是。
并且蔡邕也认为真正的儒,应该专注于学问,至于官职什么的,都是浮云……
但是想要推广到全天下去,蔡邕认为可能性并不大。
一个掌握了权力,品尝了甜美的人,并不是那么好松开手的。
“不过,黄老亦不可大用……”蔡邕收了笑容,认真的看着斐潜,语重心长的说道,“黄老重方术,用谶纬,以惑人心,鼓噪为乱……太平之道便为前车之鉴,不可不防也……”
对于儒教会怎么样发展,说实在的,蔡邕蔡老头子虽然也是感兴趣,但是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事情,是蔡邕他担心斐潜被左慈给洗脑了,被所谓的神仙鬼怪,长生不死等等东西蛊惑了,所以当他听说斐潜准备重用左慈的时候,才急忙将斐潜叫来……
这一番话自然蔡邕也是说得严肃无比。
道家的黄老之学,其实也是如儒教一般,也在权力当中堕落了。战国至西汉初期,道家黄老,原本也是经世之学,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慢慢的变成了所谓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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