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平二年的开始,斐潜总算是有些悠闲了下来,只是短期内还是要处理一些平阳左近的政事,其余的时间便可以考虑着看看一些工艺上和科技上的发展问题。
毕竟手头上几个大郡县的太守政治指数至少都有80以上,很多事情在当地就直接处理完了,并不需要斐潜亲自过问,省却了很多繁琐的往复行文数量,也减轻了不少斐潜在行政方面的压力。
于是斐潜也有些时间陪着黄月英出个门,逛一逛周边,看看山水,也算是补偿一下这么多年来未能做到的事。说起来汉代的女性还是比较通情达理的,至少不会像后世忘了某些日子就跟天塌了一样,甚至在陪同逛街的时候也需要摆出一副随叫随到时刻灿烂的模样,否则的话,呵呵……
说实在的,斐潜如今真有些时光流逝的感觉,若是做起征西将军工作报告来,铁打不动的“光阴冉冉时光流逝”八个字可真的是情真意切。
当然,更多的感官上直接感受,还是周边的人气繁盛。
经济上的繁荣带来更多的人口,人口又反过来促进了商品的需求,然后又重新推动经济进一步的发展,这种正向的循环只要不被约束和打破,大概率的还是可以持续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直至某一天平阳发展到了原先汉代长安或是雒阳那样都城的状态之下的时候,才会受到一些特有的生产生活条件的制约。
平阳其实并不适合作为一个国家的都城。
毕竟周边产粮区域并不是很大,而且当下气候渐渐的苦寒起来,庄禾的生产周期也被迫压缩到了一季或是一季半,并不能像之前老祖宗那样先种麻,然后夏天收了麻后再种一季庄稼……
换句话说,因为产粮的重量总是有一个上限数量的限制,所以当人口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需要外调粮草,而在汉代这样的交通条件下,运输的成本还是很是一个问题的。
“郎君!没想到这路都修到这里来了!”黄月英蹦蹦跳跳的,扯着斐潜的衣袖说道,很是兴奋,就像是好不容易放出家门的二哈一样,就差摇着尾巴叫唤了。
人类天生应该就是属于自然的,而在后世往往又将这个自然属性给阉割了。
斐潜微微笑着,宠溺的揉了楼黄月英的脑袋说道:“知道这一条路是谁修的?”这是一条通往平阳西面山区的道路,从山谷当中穿行,虽然大部分区域都是黄土地,但是已经被人平正过了,甚至还铺上了一层平阳工房特产的矿渣水泥,嗯,现在人称之为“灰石”。
这种矿渣水泥虽然不像是后世的水泥那样的坚硬牢固,但是却有着黄土地所没有的特性,不会因为吸水而改变多少固态,不像是黄土地,干的时候自然硬得没话说,但是一旦下雨,泥泞得就跟小沼泽似得,踩着鞋子下去,光着脚出来……
“谁?枣从事?要不是之前的杜从事?”黄月英猜了几个人的名字,然后下意识的扒拉了一下手指头,说道,“修这样一条路,要花不少钱吧?这人力物力……嗯……”
“都不是。而且这一条路,说起来我们还赚了钱的……”斐潜笑道,用脚踩了踩,看看路面的坚实程度,“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是白石羌的人。”
“白石羌?!”黄月英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在黄月英的印象当中,羌人和匈奴人都基本上都一样,穿着破烂的皮袍,然后满身都是跳蚤,脸上脖子上的褶皱之处,布满了一层层灰黑色的人体油脂和灰尘的混合物……
这样的人还能修路?
黄月英不敢置信的看了看斐潜,又低下头看了看路面。
虽然道路并非完全平直的,但是掺杂了黄泥、碎石和矿渣水泥混合物,却大体上可以给往来的车辆提供一个相对比较稳当的支撑和行进的区域,虽然中间也有被车辆碾坏的印记,但不像是普通黄土地一样塌陷下去,只开裂和少许的粉碎,若是修补一下,就基本上跟其他路面差别不是很大了……
“白石羌之前来找过我,闲聊的时候有提起这条商道,说是一遇到下雨下雪的天气,就算是断了往来,但是有时候有些货物又经不起雨淋,一路之上总有些损失……”斐潜一边往走着,一边跟黄月英说道,“后来我就给白石羌出了个主意……每一次他们商队来了之后,从平阳返回的时候,从平阳工房出五辆车,装上灰石,跟着他们,每次铺上一截,白石羌只需要出些材料钱和工本费就可以了,久而久之,便延伸到了此处……”
“哦……”黄月英点了点头,“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斐潜笑着说道,“没想到胡人还能有些用,又或是没想到商人还能修道路?”
黄月英微微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说道:“嗯……应该都有……不是郎君说起,我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情……不过,郎君,书中不是有云,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税……”
“贡少翁所言?”斐潜望向了远处,说道,“贡少翁亦上书曰,罢采珠玉金银铸钱之官,租税禄赐皆应改为粮布者……尽信书者当无书也……”
斐潜没有说完,而是左右看了看,指了指一旁的草坡,说道:“我们便在哪里立营吧,然后让子初去猎些走兽来……”
“好啊!”黄月英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反正商人的什么话题对她来说都没有野炊更重要,当下就兴奋的带着墨斗和几个嬷嬷到了草坡之上,然后又招呼着人从辎重车上取下些器皿什么的,开始准备起来。
斐潜么,到了这个职位上,也就不需要亲自动手了,他等着吃就好了,不过,不动手就需要动脑,黄月英的话却无形当中触动了斐潜。
商人的地位,到了汉末,也就是现在的这个时间点,似乎有些往下走,这个和春秋战国时期是完全不同的……
斐潜缓缓的走到了山坡之上,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这也算是一种矫枉过正,或者说,华夏的历史上总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矫枉过正……
以商鞅变法为分界线,中国古代商人的法律地位可分为两个阶段,自华夏进入文明传承的时期一直到春秋战国,商人法律地位并不低下,而且在春秋战国时期甚至出现了商人的巅峰时期,但是从商鞅变法尤其是秦汉以后,商人法律地位就被严重贬低,甚至不惜重重抑制。
商人在中国古代社会是一个特殊的阶层,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在上古时期,对于商人的词语大都算是正面的,或是中正的,只是到了后面才越来越差。
商朝,原本就是指得是在中原地区那一批经商的人,因此才称之为商。《易经》当中有言:“庖牺氏没,神农氏作,列廛于国,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就连尚书当中也有舜在受尧禅让之前,曾经“贩于顿丘,就时负夏”的语句。在西周时,由于实行“工商食官”的制度,统治者也不必实行抑商、贱商的政策。时至春秋战国时期,封建地主阶级尚未完全确立其统治地位,此时甚至出现了中国古代商人的黄金时期。
如齐桓公起用商贾出身的管仲为相,整顿国政。
又如范蠡、子贡、猗顿、白圭等等。
还有吕不韦。
虽然春秋战国时期的格式法律条文因为战火的原因并没有多少流传下来,但是从这些大商人的地位来看,在春秋战国时期,商人的地位并不卑下,并享有广泛的权利。
孔子的子贡也是个大商人,可以说孔子之所以能够成立儒家,子贡出了大力气。“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但是后来,商人的地位便逐渐的走低。
田氏和吕不韦的锅?
也许。
商人在汉代低到了什么样的一个程度呢?
秦简之中有一条律文叫做《魏奔命律》:“……口告将军:假门、逆旅、赘婿、后父,或民不作,不治室屋,寡人弗欲。且杀之,不忍其宗族勿鼠。攻城用其不足,将军以湮豪……”
这条律令是把不务耕种和不治室屋的商贾客旅、赘婿等发配充军,根据这个法律规定,商人、客旅、赘婿、后父就成为没有完全人身权利的人。这种歧视商人的法律延续到秦汉,以致于影响了整个中国封建社会。
秦始皇把商人视为罪人,发配到边郡作戍卒。
西汉初年定立“七科谪”法律。剥夺七种人的部分人身权利,国家随时可以把他们发配充军,这七种人之中,商人排名第四。
是不是历代的王朝之中都没有聪明人,都看不清楚商人的作用呢?
斐潜摇了摇头,从他到了汉代之后,就发现其实古人的智慧并不差,甚至在一些范围之内超过了后世的人,因此,抑制商人的政策,并非一时糊涂,而应该是还有更为深沉的原因。
斐潜觉得,除却吕不韦的因素之外,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中原华夏采用的小农经济的封建体系制度和大地主阶级形成的上层建筑,和商人之间自由经济体系的天然对立关系的原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现在斐潜是整个征西集团的领导者,而整个华夏又似乎在重现当时春秋战国时期各地诸侯割据纷争的情况,所以可以互通有无的商人地位又重新被提升了起来,因为各地诸侯地理范围总是有限的,有些物资不可能本地产出,必然要经过商人的贸易。
斐潜下辖的这些商队能够得到各地诸侯的默许,在其领地之类交易买卖,其中固然有斐潜这个征西将军面子上的一部分因素,但是更多的是这些诸侯他们也希望通过商队获取他们想要的那些物资。
所以在这个时间点上,没人提出什么抑制商人的政策。
但是一旦从分裂回归了统一,大地主统治阶级就必然希望天下人都被约束在土地上,子子孙孙为了土地付出,然后用户籍限制人口的流动,从中获取一代又一代人上缴的各种赋税……
那么各朝各代,持续的推动重农抑商也就不足为奇了。
对商人,尤其是对其前身曾是农民的中小商人以这样或那样的限制,贬低其社会地位,其用意正是为了“驱民而归亩”,同时遏制商人与国家争利,来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
在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之后,汉儒融合了战国时期法家重本抑末的思想,也认为只有农业才能生产财富,这种思维一直持续直至到了偏安一隅的宋代才有所放松,但是宋代的地理环境,也可以看成是春秋战国的一个四国或是多国版本……
商人带动了商品流动,促进了地域沟通,同时也想白石羌一样,会间接的发展道路网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会促进科技的进步,因为新奇的东西利润肯定更高一些。
但是要怎样才能让商人的地位不高不低,不至于在统一之后再度的陷入矫枉过正的境地呢?
斐潜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陷入了死循环。
封建王朝,只要是大统一,地主阶级必然抬头,那么上升的地主阶级自然就会打压一切破坏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的小农体系的敌人,然后社会就逐渐进入一潭死水的状态,沉寂当中累计着矛盾,等待下一轮的爆发出来……
有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方法来改变这样的局面呢?
分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