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自去大同,守城不舍日夜,回归太原一路上又鞍马劳顿,身心俱疲,由阿遥服侍换了衣服,头沾枕便即睡着,一梦黑甜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约间似听到阵阵琴曲和歌之声,他翻了个身,欲待再睡,可是功力已深,耳聪目明,身体极为敏感,灵台稍清,那歌声琴曲便一丝不漏传入耳内。
他听声音极为熟悉,蓦地翻身坐起,心道:“是吟儿?”披衣下地,推开屋门,扶廊栏潜心静听,那音调一转,已换了曲子,唱的是:“秋风吹起《满庭芳》。雨也凑趣弹窗。金菊挂泪柳垂伤,草叶听黄。从来春是一梦,恼有回甜馀香。怒将此身付野火。焚断情肠。”
此时夜色浓极,院内草木在暗影中如同焦墨皴点,森森郁郁,飒飒随风,哗然起涛声,这一曲琴歌,仿佛笼罩在木叶间的水气,飘飘渺渺,如雾似烟。常思豪大喜:“是吟儿在唱,是她!她好了!她好了!”蹬蹬蹬迈步下楼,往院外便冲,忽听身后有人急切喊道:“常大哥!”
常思豪止步回头,吱呀一声门响,阿遥身着月白小衣,手拢烛台走出屋来,忙道:“阿遥,快随我去水韵园,吟儿好了!她在弹琴唱歌,你听!”阿遥神色微黯:“不,她没好,她一直是这样的。”常思豪大奇:“你说什么?”阿遥道:“大小姐得病以来,就是这样,天交傍晚的时候,她最高兴,笑起来不停,昨天你和少主爷回府看望她的时候,正是她笑累了的时候,那之后她会有一段时间变得懒言少语,躲人怕人,再晚一些则要大发脾气,摔打物品,只要不拦着,让她把火发出来也就好了,待到后半夜,也不知是想什么伤心事,呜呜咽咽,一哭起来就是一个多时辰,劝也劝不住。现在已是凌晨,她哭够了,一定要唱歌的。”
常思豪瞠目道:“那,她一夜都不睡觉么?”阿遥道:“嗯,只有白天才她会安稳,我和阿香都曾轮班伺候值过夜,每天都是这样。”常思豪直愣半晌,心想她就算受到强烈的刺激,导致心志失常,又怎会变得如此阴阳颠倒?而且哭哭笑笑、发脾气,还有规律可循,简直奇上加奇。
“乞。”阿遥手掩口鼻打了个小嚏。
常思豪见她睡眼惺松,知是这些日子伺候秦自吟熬夜也没得休息,忙道:“秋风寒凉,晨潮露重,你快进屋去吧,她这病奇怪得很,我过去看看。”说着转身出院。阿遥叫道:“我随你去。”于后跟上。
二人来到水韵园,只见融冬阁二楼琴室数扇雕花落地长窗尽开,一排排如豆星灯映得满室光寒,室内壁上条幅字画诸般陈设俱在眼底,一张低窄的黑色条案斜置窗边,琴横其上。秦自吟身子微斜坐于案侧,乌发披肩白绫裹体,粉色肚兜在绫纱中若隐若现,左膝横,右膝立,足心相抵,右臂环于右膝之外,随手弄弦,曲调徐急不乱。
常思豪乍见她身着亵衣,肌肤隐约,一眼入心便血潮翻涌,目光怯收不敢直视,只是又急于想知道她的病况,关切间顾不得许多,收敛绮思才又再度瞧去。阿遥执灯在侧,见他眼神中兴奋、羞怯、急切、忧虑、爱怜和痛苦等诸般情绪一刹那间,迅速凌乱地交织闪过,心中一酸,长睫垂低。
琴室中阿香随侍在侧,髫发微乱,困得不住点头,侧过身来小小打了个呵欠,正瞧见他二人,笑容立现,不敢声张,招了招手,回头看秦自吟仍自弹唱不休,仿佛神游物外,无知无觉,这才悄悄退身,碎步下楼。待到近前,常思豪见她额上贴了块药膏,大是奇怪,阿香苦着脸道:“是大小姐,她发脾气那阵扔砚台,该着我倒霉,没躲开。”阿遥探出手去:“出血了么?不碍事吧?”阿香侧头避开道:“怎么不碍事?碍事得紧!你贴一张试试?难看死啦!哼,小恶妇,你还盼着我出血。豪哥回来你便去伺候他,却留下我在这遭罪,这会儿又来说风凉话儿。”阿遥道:“哪有!你又来歪我。”阿香嘻嘻一笑。常思豪见秦自吟这样子有无人陪侍也都一样,便道:“你回去睡吧。”阿香道:“是!”施了一礼,乐不得儿地去了。
阿遥在头前执灯引路,常思豪跟在后面往阁上来,没走几步,就听身后“啊!”地一声,是阿香的声音。回头瞧去,原来她困得迷糊,出园门时被一人撞上。那人个子比她矮了一头还多,奔的也急,脑袋正撞进她怀里。阿香双手掩胸,满脸通红,大怒叱道:“这是哪个不开眼的……”忽然声音发颤:“天,天魔神尊!”
原来那人正是秦绝响。
阿香从前早被打得怕了,一见是他,脑子轰了一声,哆哆嗦嗦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秦绝响笑嘻嘻地,看起来心情正好,见她下跪,笑骂道:“好丫头,竟敢冲撞起我来了?”伸手将她额上那块膏药揭下,糊在她左眼上,道:“今儿一天就这么待着吧,敢揭下来,咱就照老规矩。”
阿香睁一目眇一目,知他说的“老规矩”,不是扒光了衣服当马骑挨鞭子,便是往身上放什么毒虫、蜘蛛之类的恶心东西,相比之下,糊这一贴膏药已算是开了天恩了,忙叩头道谢。
秦绝响伸手在她胸前抓了一把,笑道:“还挺软的,今日若撞疼了我,可没这么容易饶你!去罢!”
阿香生怕他反悔再加重惩罚,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常思豪见他顽皮,只有苦笑。秦绝响走过来笑吟吟地道:“大哥,我听见歌声,就知道你肯定跑在我前头,所以没去叫你,呵呵,大姐好了罢?我瞧瞧她去。”常思豪摇摇头,把阿遥的话转述了,秦绝响愣道:“不能!不能!哪有这样的病!”几步上楼,见秦自吟仍自弹唱,叫道:“大姐!”秦自吟恍若未闻。又叫几声,仍是不理不睬,自弹自唱。秦绝响上前伸掌按在弦上,琴音立止。
秦自吟抬起头来瞧着他,隔了一隔,道:“你干什么?”
秦绝响见她说话,不由大喜,道:“大姐,你看我是谁?”秦自吟道:“你自然是我弟弟。”秦绝响哈哈大笑,回过头道:“我说她好了,你们还不信,你看她这不是恢复了神智么?”常思豪大喜过望,阿遥极感诧异。秦绝响蹲下身子,道:“大姐,我且问你,当日进府杀大伯的人是谁?”
秦自吟侧头瞧瞧窗外,眼帘垂低眉头轻蹙,思索起来。秦绝响心下狂喜,手心微潮,知道只要她记得凶手样貌,那寻找起来报仇就容易得多,道:“不用着急,仔细想想,若不知道姓名,便说相貌特点和所用兵刃也可以。”
隔了一隔,秦自吟摇了摇头,也无言语。
秦绝响压着心火,道:“大伯被害这等大事,你心中都没理会么?怎会想不起来?”他已努力平复着情绪不致吵叫,但声音仍是大了许多。秦自吟眨眨眼睛:“你大伯是谁?”秦绝响道:“你糊涂了?他便是你爹爹啊!”秦自吟道:“原来我爹是你大伯。他死了?怎么死的?”秦绝响怒道:“大姐,这是玩笑的时候么?他死的时候你在现场,我正要问你呢!你能记得起我是你弟弟,如何记不起别的?”
秦自吟嗤儿地一笑,容态嫣然:“你这人好呆,你叫我大姐,那么自然是我弟弟了,这还用什么记起记不起的?”
秦绝响直勾勾盯了她半晌,回过头来看看常思豪,又瞅瞅阿遥,知是被他们说着了,大姐仍在病中,还是什么事儿都不懂,不由得大失所望,神颓意懒,一屁股坐在案侧席上。
秦自吟将他按在弦上的手拨开,又自弹唱起来:“情丝万里长,缘梭一寸短,鸳鸯锦帕织方半,藏枕侧、绣泪斑。见争如不见,不见又怀念,梦里郎君仍试剑,几分真、几分幻……”歌声柔靡悠长,如烟之起,如雾之飘,如雨之朦,如溪之潺。
常思豪早瞧见她纤指揉弦,极尽绵巧,两只手腕部却各有一条深深疤痕,显然是当日绑在桌上惨遭**时痛苦挣扎,勒出来的,至今未好。待听到这曲词,他身子微微一僵,双拳收紧,心中喃喃叨念:“梦里郎君仍试剑,梦里郎君仍试剑。如今她神智不清,唱的却仍是思念萧今拾月的曲子!她心里爱的最深的,仍旧是他……”
“哈哈哈哈!”
秦绝响忽然纵声长笑,“几分真,几分幻,我操!这病他妈的还真有意思!”脸上忽现怒相,单掌一立,狠狠向琴身劈去。
秦自吟双眉一挑,两掌齐按,七根琴弦中段忽地上向鼓起,形成一个圆拱,铮地一声,将那一掌弹开。
秦绝响被震得身子腾起,由坐转立,单脚后挫,晃了一晃这才稳住身形,只觉手上隐隐作痛,翻看掌缘处,已现出几条血印。他愣了一愣,失笑道:“嘿!这可绝。神智已失了,琴倒会弹,歌也能唱,功夫还没丢,那不是出了奇了么?大姐,我明白了,你遭了一场大难,心里苦到极点,不敢面对现实也属正常,于是就想到要装疯卖傻,是也不是?当着外人也便罢了,咱们是自家姐弟,你这又是何必呢?”
秦自吟瞧着他:“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不许你拍坏我的琴!”
“我偏要毁你的琴!”
说着话秦绝响肩头一耸,上前使了个鹰爪手来扣琴弦。
秦自吟单手伸在琴底一托,将琴身挑在空中,同时出指格挡,二人煞时间连拆数招,使的都是擒拿的手法,谁也没能扣得住谁。
琴身在空中翻滚,升到极限,转为落势,秦自吟手法一变,双掌齐出,滚滚内力有如洪流贯海般向前压来,秦绝响知道擒拿手法克制不得内力,仓促间只好也运起内功与她对了一掌,嘭地一声,身子被震得向后倒退出去五步开外,脚尖将地面擦起一道尘烟。
与此同时秦自吟轻轻扬手,琴身沾上她指尖打了个转,稳稳落回桌上,琴弦兀自颤动不已,发出单调的韵音。
秦绝响笑道:“大姐,你还不认么?刚才最后一招,你使的正是大宗汇掌中的‘推云迫雨’,你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秦自吟纤指在琴上一抹,颤音消止,瞧着他眨眨眼睛,问道:“大宗汇掌?那是什么?”
“别在作戏了!”秦绝响心头闷极,吼音如雷。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常思豪拽住了胳膊。他回首问:“大哥,你干什么?”常思豪道:“你看看她的眼神,这东西做不得假,她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了。”秦绝响依言瞧去,秦自吟虽然面容与往日相同,可是眼中却无神采,确是异样得紧。他皱眉道:“可是,她能使出大宗汇掌的招式……”
常思豪道:“武功练到身上,随用随有,琴艺也是一样,调子一起,歌也就随之而来,这些平时她常做的事情,已经变成本能了,根本不需要通过意识。”
秦绝响直愣愣瞧着姐姐,感觉实在难以相信。
秦自吟淡淡瞥了他一眼,背过身去,缓舒身体慢慢躺倒,以臂为枕,就此不动。
她所穿肚兜原只挡着前胸小腹和私处,背后仅系有细细一根红锦带,如此背向三人横陈席上,白绫下纤体流香,姿态曼妙,腰臀曲线轮廓毕露无遗。
纵然是秦绝响,以十三岁年纪,面对自己姐姐这等诱人身姿,亦止不住心跳加速,血脉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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