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碧薰道:“那不是好事吗。”
妙丰擦了擦泪水。叹道:“对一个人是好事。对另一个人就未必是好事。当时嘉靖很宠爱卢靖妃。若是她先生子。那便沒什么。可是阎贵妃先生了皇子。长幼有序。当仁不让。这小皇子自然要做太子。皇权将來也都要落在太子身上。到时候阎贵妃也母以子贵。成了太后。便沒她卢靖妃的地位了。卢靖妃觉得自己是受宠的那个。结果只因别人先生了孩子。就要使自己失去未來的一切。自然不甘。于是她就找來王贵妃和杜康妃一起商议。要除掉小皇子。”
安碧薰眨眨眼睛。对这宫中倾轧之事。仍是似懂非懂。说道:“小皇子才生下來。又沒得罪人。怎么就要他死。卢靖妃不是好人。”
妙丰抚着她头发说道:“孩子。你有这句话。足见心地善良。将來修行成就。必然在他人之上。唉。当时卢靖妃來找我。要我给他做一个木偶小人。说是要送给小皇子玩的。我很高兴。便做了一个。可她却叫王贵妃将这偶人写上嘉靖帝的名字生辰。扎上刚针。偷偷放入阎贵妃寢室。然后逼使阎贵妃手下一个宫女。叫做采儿的去出首。指证阎贵妃有意咒害皇上。”
安碧薰道:“扎偶人有什么用。五天雷咒法可不是那么使的。皇上自然是不信的了。”
妙丰道:“皇上连丹法也沒学成。又哪里懂得咒法的真伪。他当时闻之大怒。命人将阎妃拖在庭院之中拷打。她本來生产不久。身子虚弱。沒几下。便被活活打死了。”
安碧薰皱眉道:“那偶人是你给做的。岂不也逃不了干系。”常思豪瞧了眼妙丰。心想:“问得好。若论心机。你比卢靖妃差得远自不必提。就算你这闺女。也比你当年机灵得多。”
妙丰点头:“她倒沒想害我。只是以后有好多事要用得着我。所以早就想好了要拉我下水。孩子。你不知道。在宫里。沒一起做过肮脏的事。便算不上真正的好姐妹。当时阎贵妃死后。皇上大是后悔。觉得盛怒之下。沒查清楚。徒自害了她的性命。想派人查证实情。可是当时宫中是卢靖妃的天下。内廷和东厂的人等着捧她做太后。又怎能查得出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可是因此皇上也对小皇子加倍照顾。卢靖妃不得下手。便让宫女太监们四下传言。说小皇子夜啼不止。这是阎贵妃阴人附体。致成鬼哭之象。嘉靖去察看。果然夜夜如此。心中大是奇怪。其实是卢妃让太监买通奶娘。暗里多吃水产腥瀣之物。奶水不佳。婴儿自然啼哭。旁人又哪里知道。眼见小皇子哭得肚子都胀了起來。皇上大急。四处找人替他驱鬼。卢靖妃授意杜康妃去说宫外的道士不干净。让皇上把小皇子送到三清观來。皇上准了。她便又过來找我。说我做偶人之事有所泄露。如果我能下手杀了小皇子。她便替我遮掩。否则偶人之事抖了出去。那就大祸临头了。”
安碧薰道:“她倒聪明。总让别人替她出头。有事也到不了她身上。可是偶人是她要去的。抖出去又有什么好处。”
妙丰道:“她和我要偶人。只是口头一说。沒有任何证据。我却曾找人出宫采买工具颜料。一查定然能查出破绽。那是赖不脱的。”
安碧薰点头道:“她行事稳妥。针脚绵密。当真是又奸又坏。”
妙丰道:“宫里头看似富丽堂皇。其实哪那么好待。在这样一个地方。沒有人会知道下一个得宠的是谁。也沒有人知道是否有祸事会忽然降临自己。大家都是努力地在活下去罢了。还有谁去讲什么善恶是非。”
安碧薰问:“那现在大哥好好的在这里。当初你便是沒有答应卢靖妃杀他喽。”
妙丰瞧瞧常思豪。愧然阖目一叹:“情势所迫。当时我不应也是不成。唉。”她轻轻一吁。声音里又有了往事的遥远。“……记得那天动手之时。是初冬的一个雪天。白刷刷的细雪片卷天铺地而來。仰天瞧去。天空黑沉沉的。仿佛满天星月都被寒风搅碎。撒向了人间。我用黑巾蒙了脸。点倒皇上派來的守卫。欺到这张床榻之前。小皇子静静躺在摇篮里。才出生两个月。睡得正香。我拔出这把小剑。举得高高。瞧着他那小鼻子一呼。一吸。气息平和。娇美可爱。看得身子僵住。下不了手。一时心中乱跳。耳中尽是满满的风雪声。”
常思豪瞧瞧手里的小宝剑。遥想她当年持此剑來到这张床边。刺杀一个无辜婴儿的情景。也不禁身上一冷。
“可是不下手。卢靖妃必要致我于死地。我回不得无忧堂。又惯了这富足安逸的生活。沒有再流落到江湖中去的勇气。思來想去。终于邪念占了上风。大喝一声。闭目捧剑。狠狠刺下。可是斜刺里窗纸忽破。啪地射來一件暗器。打在我腕上。登时这一剑。便刺得偏了。”她手中捻弄着常思豪怀里掉出來那块小木牌:“那件暗器。便是这济世令。”
安碧薰瞧着木牌。不解地道:“师父。这木牌雕得好看。拿來当暗器恐不合用。也太可惜了呀。”
妙丰道:“它自然不是暗器。它本來也不是用來伤人的东西。只因它的主人怕來不及阻止。身上又沒带暗器。所以才把它抛了出來。我当时吃了一惊。加上心本來就虚。一屁股跌坐在地。一个黑影破窗而入。用剑指住了我。那时节窗子一开。满屋风紧。烛光摇曳。扯得影舞四壁。如同森罗殿里一般。那黑影手向后一扬。劲风起处。窗子复又合上。烛光一凝。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庞。”
说到这。她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奇特的神采來。似是倾慕、向往、怀念、幽怨等等多般复杂的情绪都在内心里交集闪烁。不知道哪一种更强烈一些。痴痴的目光中。便仿佛当年那人的面孔就在前方不远。“他的脸线条刚硬。棱角分明。一对眼睛精光四射。瞧得我心突胆寒。他剑尖抵在我下颏之上。缓缓迈步。逼得我在地上手扒足蹭。不住倒退。我知道济世令是西凉大剑燕凌云之物。可是见他年纪很轻。并不像是燕老剑客。惊声问他:‘你是谁。’那人说:‘我是燕临渊。’”
“燕临渊。”
常思豪差点跳起來。心想那不是陈大哥的老情敌吗。秦梦欢至今不嫁。更对陈大哥一片深情视而不见。皆因苦恋此人。他是燕凌云的儿子。又怎会和皇宫扯上关系。
妙丰眼帘垂低。道:“对。正是他。唉。他虽然救下了你。却沒办法救治自己的伤心。听说后來把你带到江南。交到他父亲和那一班老剑客手上便离开。此后四处游荡江湖。居无定所。过上了自我放逐的日子。唉。当真是一场冤孽。”
常思豪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伤心了。”
妙丰叹了一声:“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原來当年他有一个心爱的女孩子叫做林夕夕。她父亲林尚青是在山西做官的。因嘉靖皇上修道要征女孩子做鼎炉。她父亲为了升官发财。便将女儿送进了宫。到宫里之后。遇上你娘阎贵妃。你娘挺喜欢这孩子。就留下她在自己身边做宫女。夕夕顺从乖巧。颇得你娘的喜欢。这时候卢靖妃设下了偶人栽赃的毒计。让夕夕去出首揭发。夕夕不从。卢靖妃派人去杀她父母做威胁。燕临渊知道此事。赶去截击杀手。本來和夕夕约好救人后回來报讯。结果似乎在山西中了一个年青姑娘的圈套。绊住了脚步。使他回京时间迟了一天。夕夕以为父母和燕临渊都遭了毒手。悲恸欲绝。便自尽了。卢靖妃又威胁另一个宫女叫采儿的。采儿见了夕夕的下场。心中害怕。事就成了。
等燕临渊回到京师时。连你娘阎贵妃都死在了棍下。燕临渊是个侠肝义胆的人。就算沒有林夕夕这回事。他也要保住你的周全。何况知道你娘对夕夕甚好。夕夕宁死不屈。都是为了她。于是连夜查探到人在我这。这才赶來将你救下。然而他虽然救了你。却救不了自己心爱女子的性命。把这一腔恨意。都记在那山西姑娘身上。决意要杀了她。可是找去之后发现。那姑娘之所以设计绊住他。却是因为心中爱极了他。想多与他相处些时日。原无恶意。这样一來。他便下不了手。只能徒发浩叹。跺足离去。个中伤痛委屈。只怕是别人体会不到的了。”
常思豪心道:“那山西姑娘多半就是秦梦欢。她爱极了燕临渊。却无心做下错事。令他抱憾终生。怪不得每日里脸上总是有一股郁然。始终不散。”
妙丰道:“那日他救你之后。剑抵颏下。向我询问情况。我将一切都说了。他见我是个女流之辈。不忍杀我。要我听他的话。我们弄了一个死婴将你替下。跟卢靖妃交账。燕临渊当时不杀卢靖妃。是想等你将來长大成人。能自己去手刃仇人。他把你带出宫去。什么情形。我便不知道了。当时老皇爷听说小皇子死了。难过了一场。百日之后给你补起了载基这名字。又追赠你为哀冲太子。有一年燕临渊偷偷带着你入西苑來探我。那时候你才五岁。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叫小哀。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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