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一听此言,心头震怵,忙道:“这孩子还小,只要好好管教,料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怎能害他性命,”
长孙笑迟摇头道:“寻常孩童恶作剧,弄死弄残小动物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像他这般对自己能下如此狠手的,只怕万中无一,而且我看他瞳眸不定,机灵诡诈,说出话來又满口歪理,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做小事的,只怕内心里却另有一套,暗藏狼子野心,”
常思豪道:“他幼遭变故,家破人亡,性子受些影响,也是常情,可也用不着杀了他,”
隆庆问冯保:“这孩子平时对你怎样,”冯保道:“挺孝顺的,奴才说什么,他便听什么,”隆庆点了点头,道:“你说他现在东厂,”冯保点头:“是,”隆庆道:“那也挺好的,就让他在那边待着吧,别到宫里來了,”冯保瞧他表情冷淡,知是心有嫌忌,躬身道:“是,”
常思豪瞧着冯保,自己对他怀恨已久,沒想到真相如此,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唤了声:“冯公公,”一时赔礼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觉满腔满腹都是叹息,闷闷的让人吸不进风,喘不出气。
冯保躬身:“奴才在,”常思豪眼帘垂低:“你是程家的恩人,我却对你又打又骂,实不应……”说着膝头一软,便欲跪下,冯保慌忙跪倒相托:“千岁不可,奴才担当不起,本來不知者不怪,何况千岁爷又是一片侠烈心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那俊亭兄若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咱们一点误会,也不打紧,”
隆庆道:“好了,起來吧,程允锋为国捐躯,堪称烈士,应当追封受赏,永亭,明日着吏部……不,还是告诉张太岳,让他拟办此事,”冯保道声:“是,”缓缓站起。
席上杯盘已冷,刘金吾着人换过,又重烫了酒,经了程连安这事,常思豪只觉以往内心的一切都在崩塌、沦陷,思绪杂乱郁郁难欢,懒得说话,也不吃菜,只一味喝酒,酒入愁肠,喝得又猛,接连几壶下肚,便即醉倒,只觉迷眼难睁,昏昏沉沉间被人抬起,身子浮空,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躺下落实,然而身子落停,脑中仍在晃來飘去,腹中便阵阵翻腾难抑,忽然喉头酸涌,‘呃叽’一声,口鼻中秽物流窜,阻滞了呼吸。
大醉之人若仰躺在床,于半昏半迷中呕吐,常有因身体麻醉不灵,窒息而死者,常思豪便是处于这种状态,心里想要翻身,手上无力,一切似已都不听使唤,隐约知道,自己这便要死了,却沒想到是这种死法,实在可笑之极,想着程连安席间所说的话,仿佛有一天星流如雨,拖着长长的帚辉向自己落來,每一颗流星上,都写着“浑人”二字,将自己砸得烂如腐泥,刹那间此身已化去在天涯海角,人间的尽头,世上再无可争之事、可辩之词,精神就此一懈,放弃了挣扎。
难过的感觉很快过去,眼前起了一片光明,一切变得美妙而舒适,程允锋从光明中缓缓走來,身上无盔无甲,白衣干净整洁,脸上带着微笑,自己想要对他诉说小公子的遭遇,可是又难出口,程允锋似乎知晓了一切,淡淡而笑,就如同那日在城头瞧见自己焚颅时的样子,虚无飘渺之间,传來了他那云淡风清的声音:“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
一句话令常思豪沉重了自己,身子在光明中急坠,破风入水,沉向无尽的深渊,眼见水面之上一片浮动的光影,越來越远,他挣扎,呼喊,有了求生的信念,两脚猛地一蹬,踩水向上,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终于猛地潜出水面。
意识回归体内,麻木的唇皮上有了种柔滑的暖意,一股清新的气息正向口中吹來,像一片薄荷清凉着肺管,令他轻轻一咳,恢复了呼吸,唇上暖意消失,一个充满欢喜的声音道:“活过來了,可吓死我了,”常思豪迷糊中感觉右手压在身下,便伸左手去划捞,口里道:“妈,妈……”那人被唤得有些羞,拉了他手道:“是我,你醉得厉害,吐了不少,刚才好些,不要乱动,好好躺着吧,”常思豪迷眼半睁,只觉一个人影逆光坐在身边,看不太清,隐约知道是顾思衣,心头一阵酸,却笑起來道:“你是我,那你知道……我似谁,”顾思衣听他舌头还自僵硬,吐字不清,忙道:“我去给你倒杯水來,”
“别走,”常思豪挠着指头想抓紧她,眼泪流了出來:“姐,你知道我是谁……”
顾思衣止住动作,在他手上握了一握:“你是英雄,是男子汉,是我的好弟弟,”常思豪翻身躺平,在枕上不住摇头,泪水像画偏的眼线,直流到耳里:“不,我是浑人,程大人是,我也是,我们都是……”顾思衣微笑哄他:“是,是,你是浑人,”常思豪:“对,我是浑人,我不是东西……”顾思衣轻叹:“别人喝多了爱唱,爱睡,爱哭,你这孩子,喝多了却來骂自己,”替他掩了掩被子,只见常思豪不住叨念着:“我是浑人……”流着泪渐渐地睡着了。
待到次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常思豪两眼睁开,头疼如裂,摸向颈间,锦囊仍在,却是空的,他心下猛惊,又忽然想起,昨天已将玉佩交还了程连安,心头也不由空了,仿佛一头拉了半世车的骡子,忽然间卸车除套,被主人释放,面对千山碧草,竟觉无尽茫然。
眼瞧四周,便是上次自己在西苑南台岛上住的那间屋子,床头小桌上放着拳头大的香薰水鼎,底下小烛跳动,燃去了多半截,顾思衣脸向自己,趴伏在床侧睡得正香,呼吸均匀平和,像一只惫懒的小猫,自己的左手还被她轻轻握着,不曾分开,帷帐将阳光滤软,柔煦透來,在那一张白馥馥的面孔上均匀铺洒,皴出亮色,腾起辉晕,映得帐内温馨无限,暖意动人。
常思豪安静地瞧着她,目光里泛起疼爱与怜惜,右手微抬,向她的秀发探去,忽然眼前浮现出自己在恒山上手拢阿遥的小脚,看着秦自吟静静睡去的画面,这只手登时空中停住,渐渐收回下落,轻轻放在一边。
他肌肉松驰下來,静静躺实,合目倾听,只觉寂静已将屋子填得满满,这寂静是如此美好,每一个动作都会引起不必要的波澜,甚至不忍用自己的呼吸,去打扰她的呼吸。
良久,外面响起脚步声音,有人到了门边,喊道:“姐姐在吗,”顾思衣一惊,猛地睁开眼睛,低低应声道:“在呢,”抽回了手,常思豪长吸口气,作势打个哈欠,说道:“是金吾吗,进來吧,”门一开,刘金吾走了进來,离床边还远便躬身作揖:“千岁睡得好么,”
常思豪坐起來揉揉脖子,偷瞄了顾思衣一眼,挠头道:“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好像做了个梦,梦见我是个皮筏子,”刘金吾奇道:“哪会有这样的怪梦,”常思豪道:“就说哩,确实怪得很,我梦见自己多年沒人用,弃在河边,一个仙女要过河,便往我肚里吹风,”刘金吾笑道:“那定是嘴对嘴地吹,”顾思衣脸上通红:“你又乱说话,”
常思豪道:“嗯,我心里享受得紧,可是,吹了半天也鼓不起來,仙女过不去河,吹得又累,就很生气,责怪我说:‘你这筏子也怪,怎就吹不起來,’我也觉得很对不住,对她说:‘仙女原谅小弟,只因小弟不是羊皮的,而是驴皮的,’仙女笑说:‘原來如此,驴皮自有驴脾气,那不能吹,得抽,’说着拿出条鞭子,对我一顿猛抽,我一生气,果然就鼓起來了,仙女乐不可支,笑骂道:‘你就是欠揍,’”
刘金吾觉得他这梦莫名其妙,顾思衣却知他是在变着法儿的向自己道歉,笑道:“她抽得你生气,也不是好仙女,”常思豪笑道:“我说得简略了,姐姐有所不知,这仙女心地善良得很,鞭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甩得虽响,却只抽在我身边的地上,我恨她不肯往我身上抽,因此才大大生气,”顾思衣抿嘴一笑:“让你生气总是不好,她若等河上冻冰时來,说不定打几个滑出溜儿就过去了,”说到这儿两人目光相对,同时想起昨日湖上滑冰的情景,俱都会心而笑,只是常思豪的笑容中带着几分内疚和被原谅之后的欣然,顾思衣的笑颜里却充满甜蜜与怀念,两份心情,又是各有各的不同了。
刘金吾夹在当中,笑说道:“我看我还是待会儿再來,”顾思衣道:“那干什么,你有事便说吧,我走就是了,”刘金吾忙笑道:“不用不用,也沒什么事儿,皇上给我一个美差,让我來陪千岁爷吃喝玩乐,”顾思衣又听到千岁二字,目光中有些失神,喃喃道:“是了,我差点忘了,昨天皇上认了他做兄弟,”刘金吾笑道:“是啊,本來之前我听千岁讲江湖之事,还曾想与他结拜兄弟,却让皇上占了先,现下却不敢高攀了,”常思豪笑道:“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还是我,你不用如此客气,我看他认我当兄弟,图的是把封官和赏钱都省了,这皇上抠门儿得紧,让厨子挖泥鳅,给大炮封将军,咱们若真随便起來,只怕要吃得他肝儿都疼哩,”
顾思衣道:“你现在虽是御弟的身份,说话也得有些遮拦,可别什么都乱说,”刘金吾笑道:“沒关系,昨天千岁说了不少犯忌的话,可是皇上什么都爱听,昨天他们兄弟相谈,皇上都自称我而不称朕,俨然还是在裕邸的口吻,随意得很,”顾思衣道:“皇上以往接触的人都对他太恭敬,偶尔遇上不一样的,自然会觉得新鲜喜欢,不过他总要有皇帝的威严,凡事还是注意些好,”刘金吾笑道:“是,是,”又向常思豪道:“千岁也不必担心,昨天皇上发大财了,咱们猛吃猛喝,一时半会儿也吃不穷他,”
常思豪奇道:“他发了什么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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