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七章 真言

腊月二十三清晨早起。紫禁城中气氛一派庄重。乾清宫外侍卫百官排开长列等候。三大营军士各选精锐排成方阵。抬着玉帛牛羊、瓜果酒肴等祭祀用品。诸般礼器造型精美。花式却不多。显得颇为俭省。常思豪见隆庆还沒露面。想必仍在准备。他本來对祭祀活动毫无兴趣。知道时间还早。便和刘金吾打过招呼。直奔西苑三清观。

安碧薰正打扫院子。瞧见他來。赶忙上前相迎。妙丰在案头抄经。听见动静。也搁下笔走出正殿。见常思豪头戴黑纱冠。身着大红云锦衫。外罩飞雪英雄氅。血红湖绉里子被风一打翻扬在外。腥艳艳煞是好看。含笑道:“你这孩子。可又精神了哩。”

常思豪伸臂瞧瞧自己身上。心想纵然我长得再不济。早上经吟儿和顾姐姐两番打理。也当有模有样了。一笑施礼:“真人这些日子过得好么。孩儿在这儿提前给您拜年了。”妙丰是无肝的老姐妹。他也便以儿辈自称。

妙丰笑叹道:“年节好过。平常素日难熬。咳。又老了一岁呢。”说着过來伸手握了常思豪脉门。隔了一隔。放手说道:“好。好。这‘禹王流’你练得很勤啊。淤滞的气血都已散得干干净净了。”

常思豪一笑:“说來惭愧。您教这导引之术。我还真沒怎么去练。只是在逛街的时候玩玩。体悟一二而已。后來偷懒。就不再用意识去控制。都交给脚下了。”

妙丰怔然道:“交给脚下。”

常思豪道:“就是利用走路自然产生的压力。以脚底为心肺。控制血脉与呼息。让气血自去运作。慢慢也就不用意识了……”妙丰打断道:“你是怎样以脚底为心肺。”常思豪道:“却也简单。迈出一步。脚跟先落地。然后脚掌自然落下。五趾往地上一捻一抓。脚底心就往上缩一下。抬步前迈时放松回來。如此一缩一张。就和呼吸差不多。又很像心跳……”

妙丰又打断道:“这心法……这是谁告诉你的。”常思豪道:“是我自己试出來的。沒人告诉。”妙丰心中暗奇:“这怎么可能。‘真人之息以踵’的真诀乃是千古不传之秘。竟被你……”一时呆呆怔住。

所谓真人之息于踵。是记述在庄子内篇中的一句话。原文为:“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看上去像是说上古真人呼吸深沉。仅为一个比喻。其实藏有修行秘要。

踵就是足跟。乃足太阳筋结所在。人老常常会发足跟痛。其实病不在足跟。而在于内部气血的失调。人体器官互为表里。内部有病症能体现在外面。同样的。如果强化了足跟。也就能扭转体内的局面。但足跟是大筋结。很难深入刺激它。这就需要一些特殊的办法。

正常人脱掉鞋袜。将大脚趾极力上翘。会在脚底心摸到一根斜向的筋连入脚后跟。每天搓揉这根筋。就像拨动琴弦一样。能使整个人体像琴身一样产生回响和共鸣。此法健身效果宏大。可是人往往不能坚持。于是道门前辈便研究出一个办法。反其道而行之:不翘脚趾。而是往下扣脚趾。使这根斜筋内收。只要加了这个意识。迈出步子起如鸡爪。踏如鸭掌。一缩一放。不但方便。而且效果比每天按摩还好。

武功中要练出丹田劲、内劲。要诀在于提沉二字。这提。除了提肛门、玉枕穴。便是提手心脚心。这一份提沉与喘气的呼吸不同。但动态类似。且同样能带动全身气血运行。起到的和呼吸是一样的作用。人性喜好神秘。这法子太过简单。直露写來反而容易湮沒。所以庄子并不写明。而是留下一个“真人之息于踵”的扣子。这样后人在读书时纳一个闷。慢慢钻研根由。解出妙要。才能如获至宝。而且即便师徒心口传承不幸断绝。此法也可在有心人间隔代相传。心性浮躁、心怀恶念之人难以沉心研究。忽略错过。这秘密也就不会被他们发现。

此时妙丰瞧着常思豪确然不知的样子。心里纳着闷间。忽又解悟过來:“是了。是了。前辈先贤的秘谱。何尝不是自身体悟的记录。后人以书为师。按图索骥。难免画虎不类。这孩子却是着眼自身。全凭身体感觉。反朴归真。却正应了先贤之意。”

她这几句话是自言自语的嘟哝。常思豪并沒听得太清。道:“我正有问題要请教您。近來我偶尔会有心跳和呼吸都愈來愈慢。有近乎停止的感觉。不过身子倒无不适。不知是何缘故。”

妙丰不答。拉了他进得屋來。带到真武大帝神像之前说道:“你來磕六个头。”

常思豪不明其意。但想快过年了。拜神仙也是正常。当下伏身拜了六拜。

妙丰拉了他在一旁落座。道:“呼吸和心跳减慢不算什么。全部停止而人不死。方为我道门常态。说明你已修行有成。不必担心。”常思豪大奇:“人哪有不喘气、不心跳的。”

妙丰淡然一笑。问:“你可有过割破指尖的经验。”常思豪点头。小时候四处刨野菜。手尖被划破是常有的事。却不知她提这有什么关系。妙丰道:“指尖被割破后。如果静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伤口周围会有小小的‘心跳’。一动一动。”常思豪道:“对对。是有过这感觉。”

妙丰道:“人体是封闭的。为何打开一个缺口。心脏频率不变。指尖却在跳动加压。你可想过原因。”

常思豪茫然摇头。

妙丰道:“人们都以为是心脏的跳动将血液压送往身体各处。其实大谬不然。给血液提供动力的。其实是‘孙络’。”

常思豪听刘半庸讲过医学。登时意识到她言中所指。问道:“你指的是身体各处微小的脉管。”

妙丰点头:“心脏不过是个水坝。起的是调节作用。真正的动力是在细末之处的无数源头。它们提供的波动积小而大。乃成滔滔。心脏这个水坝受到血流冲击。忽缩忽胀。就让世之庸人误以为它是动力之源了。你的心跳会偶尔停止。说明气血可控性已经大大增强。各处气血平衡。不需要水坝的缩胀來调节流量。继续练下去。直到心脏永停不动。便是真静之法。道门称之为活死人。”

常思豪听得惊心动魄。自打生下來。这心脏就沒停过。平时倒也不去管它。可若真有一天心脏不跳。还真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他摸摸胸口。禁不住有些忐忑。

妙丰续道:“不用害怕。肺主皮毛。人体表面皮肤。都有呼吸的功能。肺与心脏的运作原理也很类似。胎儿在母体之中并不呼吸。生下倒过來一拍屁股。吐出浊液。就激活了肺子。有了这后天一气。也就有了生老病死。皮肤好的人自然气足。所以都很健康。而人老皮肤先老。皮肤一老。气便不足。最后只剩肺部缩张。那是反客为主。本末倒置之相。呼吸越來越差。人的精力也就越來越衰竭。咽下最后一口气。也就死了。你的呼吸停止。说明皮肤呼吸能力正在转强。让肺部得到了间歇性的休息。与心脏停跳一样。这也是由后天返先天过程中的一个表相。等到日久功深。一切都能自控。心跳呼吸都停了也沒关系。”

经她这一说。常思豪神随意走。罩遍周身。登时起了敏感。仿佛遍体寒毛都在被细细的暖风呵动着。感觉新鲜诡异。莫可名状。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些许森然怖畏之色。

妙丰笑道:“瞧你吓的。好了。好了。不用担心了。都是正常的。世间有人得了点道术皮毛。能埋在土中几日。便龟息、胎息的吹嘘。其实浅薄得紧。人体自有神奇妙处。说什么常与超常。顺死为鬼。逆死为仙。仙佛神鬼。无非是人的几种状态。就像有人去做厨师。有人去做裁缝。做的事情虽然不同。人这个根本属性却是不变的。”

常思豪听得精神为之恍惚。问道:“照您这么说。这神仙岂不成人了吗。”

妙丰道:“这个自然。系辞中有云:‘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人。民咸用之。谓之神。’这就是讲出了神仙最开始的缘起。打个比方:古人衣叶穴居。不知用火。燧人氏看到雷击树木而起火。此乃见象。然后琢磨出用树枝钻木取火的办法。再教授给大家制造使用。大家受益。就叫他神了。可他不还是人吗。到了后世也是一样。聪明正直谓之神。延年得寿谓之仙。孙真人注《恶疾论》言:‘神仙数十人。皆因恶疾而得仙道。是尘缘都尽。物我俱忘。毫无转念。因祸得福。’既然神仙‘数十人’。说的可不都是人么。”常思豪道:“可是。神仙不是有神通法力。腾云驾雾。知过去未來吗。”

妙丰哈哈大笑:“通读史书。是否可知过去。据史裁新。岂非便晓未來。至于神通法力。有一些是武功外景。有些是讹传虚话。还有些是故意编的。”

修道人讲究法地侣财。因为修行本身已经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根本无暇他顾。所以利用戏法武功蒙骗痴男信女布施。为的不过是赚些生活费用。道门和佛门一样。是一种对待生命生活的方式。而宗教形成的原因很杂。且多半和政治有关。制订出的很多规则甚至和实修者大相径庭。常思豪听她这一番解释。感觉脑中很熟悉的东西都在被颠覆。一时大生茫然。

妙丰道:“远的也不必多说了。你是仙家根器。修來容易。虽自悟颇多。毕竟也是先学了导引之法。得过先贤的好处。刚才这前三拜便是要你谢过古人之恩。”常思豪道:“是。这个自是应该。”妙丰又道:“但是未得道家正宗法脉传承。妄修所得。易出偏差。必遭天谴。后三拜是要你为此谢罪。”

常思豪哭笑不得。心想神仙都是荒诞传说。又哪來的天谴。这妙丰脑子不清不楚。当年便被卢靖妃骗得团团乱转。整个一个呆头鹅。我却还信她的。又听了这半天。早知如此。这头不磕也罢。

妙丰瞧出他神色不正。肃容道:“古人未曾学艺先学礼。你可知其缘故。”

常思豪摇头。

妙丰道:“人有了礼貌。就有了慎重。只有战战兢兢。方能体会精微。察觉到身上的变化。你刚才气质大变。显然心态不正。恐有入邪之虞。”

常思豪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道:“是。是。真人说的是。”

妙丰面色缓和了些:“你根器虽佳。亦当勇猛精进。他日位列仙班之时。自知我言不虚。前番传你的‘禹王流’。是我无忧堂内功绝学‘天梯八法’之一。我本意是想让你用此术导引自治即可。传的只是皮毛。沒想到你能进一步悟出心法真诀。想來也是天意安排。今日我便将整套行功法门都教了你。代祖师接引你为无忧堂第七代弟子罢。”

常思豪心想你师父吴道整日痴迷玄幻。已经躲到海南神神叨叨。你们这些什么生死八义还是八魔的师兄弟也是一个个糊里糊涂。我可不想变成这样。起身笑道:“我对做道士沒有兴趣。还是不学了罢。其实今天我是來……”

妙丰打断道:“哎。做我门弟子不必非要出家。大道直指人心。岂有拘执于形式之理。所谓法合先天。体道自然。在我门中修行。便是娶妻生子也沒关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她表情愈是恳切。常思豪愈感无聊。连连点头。陪笑打岔:“是。是。对了。无肝老皇娘身体可好么。我想见见老人家。给她拜拜年、磕个头呢。”

妙丰扶额道:“呃……我倒忘了要和你说此事。她已经不在了……”

常思豪惊道:“怎么。她过世了。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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