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龙道:“回陛下,这出新戏名为《金瓶梅》,”
“金瓶梅,”
刘金吾心中早翻了好几翻,忖道:“果然顾姐姐还是把事情说漏出去,他害怕徐阶,所以把戏给改了,”暗暗埋怨之余向前排瞧去,只见常思豪表情里也有些意外,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似乎倒有些放心舒怀的意味,远处的戚继光满眼疑惑,在两人之间來回扫望,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題。
隆庆若有所思:“金者,财也,瓶者,酒器也,梅者,艳色也,金瓶插梅,终是虚华无根,先生此戏,写的莫非是一场繁华败落,一段市井风情,”
梁伯龙道:“陛下窥一斑而知全豹,目如烛照,不错,这出戏确是演就一场浮世繁华、盛衰离合,不过戏文非是在下所写,而是吾的一位朋友:兰陵笑笑生,”
众官一阵愕然,梁伯龙本身能编能写,造诣冠绝天下,他老师魏良辅传下的戏文,他都要增删修改满意才唱,别人写的戏更极少能入他法眼,今次居然要演出别人的剧作,十数年來还是头遭,四大阁老之中李春芳戏瘾最大,他是状元出身,文采风流,平时与文坛人物结交颇广,世间但凡有些文名的才子,他都心里有数,可是这兰陵笑笑生的名字却是从未听过,也觉得大出意料。
隆庆虽也爱看戏,却对剧作者不甚了解,想那兰陵笑笑生多半也是戏门中人,身份來由也无所谓,便笑道:“好,要知民心向市井,浮华落尽见真情,先生请开戏罢,”梁伯龙应声而下,不多时丝竹声起,一旦白衣胜雪,袅袅婷婷,踅步上殿,只见她头插粉朵,鬓贴花钿,耳戴珍珠玲珑坠,双目流波,含羞带怯,顾盼间勾人魂魄,浅步移,行动风流,在殿心花飞蝶绕地转上一圈,衣香播洒,步步生莲,早把众人瞧得呆了,刘金吾认得那正是林怀书,暗赞她这“闺门第一”,果是人间绝品。
隆庆感觉眼前大亮,也露出笑意,微微点头。
只见林怀书使过几个身段,拢袖唱道:“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这声音俏里含娇,柔靡万种,唱腔亦清和柔美,承转俱佳,直把人听得魂儿也酥了,隆庆心中阵阵发痒,直觉此女风情透人,其妙难言,刘金吾见他如此,心想管你唱什么,只要让皇上高兴就好,对改戏之事也便淡了,满堂只剩戚继光一人在那里不知所谓,如坐针毡。
丹巴桑顿所在位置原本靠近殿口,戏班子这一來,乐手弦师挡在前面,戏衣花蝶飞舞,唱将起來人影纷纷,他连皇上在哪也瞧不确切,只好耐住性子不动。
林怀书唱毕方始叙事念白,说到自己名叫潘金莲,嫁了个丈夫叫武大,每日里做炊饼为生,夫妻不美,生活亦不如意,叹过一回,取叉竿放帘,又有一小生上场,唱说自己如何家趁人值,赶巧走在窗下,林怀书失手落杆,正击中他头,两人相见之下,眉目勾连,各生情意。
一众文武越听越不对劲,心中都知这是宋朝武松杀嫂故事,哪里算得什么新戏,然而唱腔唱词都耳生得很,加之两人表演精彩,曲艺动人,也便无人计较,不多时王婆登场,与两个调弄风情,那两人一个如天雷中枯木,一个似地火燎干柴,登时便合就一处,虽然略表而过,点到即止,却也教人看得心跳面红,百官中有些头脑稍清醒的,知道这戏未免有败坏礼法之嫌,偷眼去瞧隆庆,见皇上也如醉如痴,并无见责之意,也便不去声张,乐得享受一出香艳。
戏文不住推进,殿中也不时春潮四溢,亏得梁家班的戏子个个艺术绝妙,场场演來活色生香,艳而不邪,反令人陶然生醉,美滋滋回味无穷。
丹巴桑顿在西藏虽然地位尊崇,每日所见却都是些满面焦黑、两手酥油的粗鄙女子、呆头僧人,哪有见过这等风情,早瞧得入迷,把一切都扔在了九宵云外,还不时跟着叫好称赞,表示自己也很懂行,常思豪一开始注意力还都放在他身上提防,后來感觉唱得愈发奇怪,精神也被吸引到戏里,心想梁先生这是怎么了,不扮忠臣良将,总该换个才子佳人才像话,再不济神鬼妖狐也成,怎么在宫中堂而皇之地演起这般艳情戏來了。
待到武松出场,于狮子楼上并未杀死西门庆,大家这才觉出与众不同來,跟着一环紧似一环,表的都是西门庆如何坑人害人,不但无人管制,反而一路娇妻美妾,过得悠然自在,后來北虏犯边,王尚书不发兵,被人状告,累了朝中的杨提督,两人都被判了死刑,西门庆与杨提督是四门亲家,自然也被牵连在内,便上京结交蔡京之子蔡攸,贿赂礼部尚书、资政殿大学士李邦彦,李邦彦收了五百两银子,在状纸上将西门庆的名字添上几笔,改作了“贾廉”,免去其祸,西门庆后又得了官职,自此官商结合,大富大贵,与新科状元也打得火热。
徐阶本來对听戏兴趣不大,自顾自地斟酒,闲闲夹几口菜,可是愈往后听,脸色愈沉,渐渐皱起眉头,这出戏唱的是宋朝事情,但戏中人物设置,明显带有影射,那蔡京与蔡攸父子,俨然就是严嵩与严世蕃,而仅次于这二人的权臣李邦彦是宋朝资政殿大学士不假,却从未当过“礼部尚书”一职,反观自己,倒是曾任礼部尚书多年,兼文渊阁大学士,这样一來,戏中李邦彦收受贿赂替人免罪的事,明显是冲着自己來了,自己为官多年,颇重名誉,礼贿往來很少洒汤漏水,是以官声尚好,而将西门庆改“贾廉”之举,那不是摆明在说自己“假廉”实贪么。
他朝对面瞧去,李春芳也已经觉出不对,脸色狐疑,台上唱到新科状元蔡蕴蔡一泉不知羞耻地认太师蔡京为干爹,跟巡按御史同访西门庆,又收银子又嫖妓,李春芳这脸色也不由得跟着越來越青。
陈以勤早已忍不住笑,不敢高声打扰了皇上,侧过身來靠近李春芳,窃窃低语道:“钱塘西湖好林麓,白石青泉翳修竹,子实老弟,依老夫來看,你这‘石麓’的号,倒与那蔡蕴那‘一泉’的字对得颇为工整,可以闲闲凑作一双呢,”
以戏文影射他人,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多用字谜留下线索,李春芳深谙戏道,怎会不明白,他和徐阶一样,当年都曾曲意事严嵩,却也沒戏文里唱得这般不堪之至、无耻到去认谁做自己的干爹,此刻听陈以勤旁敲侧击,心里更是窝火,登时便想要发作,却见那戏里蔡状元拉着妓女董娇儿的手,柔情蜜意,正吟出一首诗來:“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李春芳听得此诗,心头一震,暗忖这不是我前些年于夏夜庭中,写与新纳小妾的诗么,自己这状元是紫薇星下凡,那小妾名叫薇儿,因此方有紫薇郎对紫薇花之语,这是我在自家庭院里说的,出我的口,入她的耳,怎会传之于外,登时满腹生疑,乱了方寸。
徐阶瞧出他已经欠身要发作,却不知为何又坐了回去,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暗暗纳闷,耳听得这班戏子声声唱得美妙绝伦,不着一字,不显一名,却如控如诉,句句如刀,把自己一干人骂个狗血喷头,多年不动的火气也渐渐涌了起來。
便在此时,殿左有一人霍然站起,大声道:“别再唱了,”
众戏子吓了一跳,琴师们也都停了手中的家伙。
殿中登时肃静下來。
徐阶目光扫去见是这人,淡然一笑,眼皮便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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