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临渊答道:“正是。”向后略顾。燕舒眉会意。眼望云床之上。也笑咪咪地磕头相拜。
吴道略摆了摆手。问道:“这孩子心经受损。故而口不能言。是不是小的时候。受了什么大的惊吓。”
燕临渊知他有望气之能。观外知内。断病神准。当即点头:“正是。当初我行旅到川藏边境。赶上有伙马贼劫掠一家藏人。当即出手相救。可惜稍晚了些。这孩子的父亲就在她面前被马贼一刀劈开了半边身子。结果把这孩子吓得直愣愣站在那里呆住。三四天睁大了眼睛不睡觉。浑身发起高烧。后來好容易退烧。人便不会说话了。我开始不知。还一直当她原本就是哑巴。”
吴道点头:“大惊之下肾水伤。水难克火火自狂。藏地高寒。饮食尽是些油面之类。火本來就盛。再经此一事。岂能不病。为人父母不知医。是为不慈。为人子女不知医。是为不孝。这么大了才感觉出不对头。临渊。你这父亲。沒给孩子当好啊。”燕临渊低头暗道惭愧。
吴道招手将燕舒眉唤近。轻轻抚摸她满头的辫子。说道:“这孩子平日定然笑容满面。像是有很多乐事。其实却是心经火旺。催动起來的假象。孩子。你这心中外乐内忧。恐怕无人能解。一直痛苦得很吧。”
燕舒眉笑着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吴道一笑:“哦。那倒是我猜错了。好。好。这孩子天性好。这比什么都强。”
他笑拉了燕舒眉道:“來來來。祖师和你玩个游戏。咱们平着伸出手來。手心向上。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躲得开的就赢。躲不开的就输。好不好。”
燕舒眉点头。
吴道笑道:“那谁先挨打呢。”
燕舒眉想了一想。祖师要和自己玩游戏。自然是自己先伸手让他老人家打才是。当下将一对手心亮出。平平伸了出去。
吴道笑得仰起脸來:“瞧你这小黑手儿……”
忽听“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燕舒眉猝不及防。两个手心已被拍中。只觉心头一惊一跳。胸口好像有一扇沉重闸门轰然打开。说不出的畅快。口中“哑哑”两声。忽然喊出声音來:“疼、疼……”声音虽然发不利索。却是明白无差。原來这病自惊吓中得來。也须在惊吓中治之。两手心是劳宫大穴。手厥阴心包经之要冲。吴道以此游戏为引。趁她放松之际。骤然以内劲击打此处。令她一惊之下造成与当年相仿的心境。同时内劲趁机穿经入腑。破去了她的郁积。多年旧病。刹那间便不药而愈。
燕临渊大喜。叩拜于地道:“多谢祖师妙手回春。”
常思豪赶忙趁热打铁。托着李双吉的大身子往前紧走几步跪倒说道:“我这位兄弟中了‘向风囡’的毒。还请老前辈大发慈悲。救他一救。”海沫、浪花也都跪倒磕头。把两袋鲜贝奉上。口称神仙救命。
吴道一笑:“怎么。你们村又开始到远海去打渔了。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又是何苦呢。梦商啊。。”文梦商道:“弟子在。”吴道吩咐:“去你安师兄那走一趟。把‘六沉定风烧’拿一瓶來。”文梦商点头正要离开。常思豪道:“且慢。晚辈还有一个请求。内子被人逼服了‘五志迷情散’。听说前辈您这里有解药。若能恩赐一瓶。我们全家上下感激不尽。”
吴道目光原只扫了眼病人的身子。沒对常思豪过多在意。此刻听他这话。神情不由得为之一凝。五志迷情散是雪山尼所制。服下去为的是能忘掉碧云僧陈欢。解药是自己配伍。此事向未外传。又怎会有人找上门來。常思豪想他们都是隐居山林已久的人。说也无妨。赶忙将秦自吟如何受了东厂毒害缘由略述一遍。妙丰在旁补充。吴道听完点了点头:“为了研究药理。五志迷情散和解药。后來我倒是还制过一些。”吩咐文梦商:“你去取两样解药。顺便把你安师兄、敬师弟也都叫來。”
文梦商应声离洞。吴道望了常思豪一眼。说道:“别人的病还好治。倒是你病得不轻。你且过來。我为你诊一诊脉。”常思豪笑了:“前辈。我只是在海上漂流了几天。可能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却是一点病也沒有。”吴道摇摇头:“你瞳孔发青。别人不注意。自己也瞧不见。可是每到大声喊话的时候。必然前额发凉、脑中发空。头晕目眩。难道自己也沒有体会么。”
常思豪登时想起自己在万寿山上。曾经有过类似症状。当时是和徐阶大吼一通。又听他沒理搅理。以为是被他气的。也沒大在意。还有前些时自己从长孙笑迟那河边草庐出來。在雨中也曾大吼大骂了一阵。那时也曾感觉阵阵头晕。可是那不过是生气所致。又算什么病了。
吴道对他的眼神早已了然于心。淡淡道:“你以为那是生气所致。其实不然。若是不信。现在就喊上两声听听。”
常思豪笑想:“这有何难。”他大张开嘴正要喊。就觉体内一股寒气直冲脑门。胸口发紧。登时僵在那里。喊不出声。
吴道说道:“你的武功进境颇佳。很快到达了活死人之境。那时节真心如死。是全阴之体。本该静心养气。待一阳生。阳长阴消。气自相融。便可通体和泰。再上一层。可是你却在这紧要时候。妄行了噶举派的乐空双运大法……”
常思豪想起水阁中之事。双目发直。脸上微微生红。
吴道望着他:“唉……。藏人视人身为宝瓶。修得一身气足。便可封瓶止住后天呼息。其状态正与道门活死人相仿。他们身处西方高地。行宝瓶气。修拙火定。炼成的是全阳之体。如同烟薰罗汉、火燎金刚。可是往往阳气太过。身体兜藏不住便要虹化自熔。因此他们才设明妃。以乐空双运大法猎阴平阳。以图压制。然而猎阴必得虚阴。抑阳也是伤阳。人身自有阴阳。密宗却要取诸于外。岂是究竟。此法虽然暂有补益。却令自身生机受克。肝气必然枯伤。形之于外。便是瞳中变色。由黑转青。习练再深。就会由青转黄。一个不慎。必然五内俱焚。七窍射火而死。不过。你以全阴之体取阴补阴。体内阴气盛极。本该当场毙命。能活下來。倒是一桩奇事……來。把手腕给我。”
常思豪想起丹巴桑顿那冰山寒湖般的青瞳。脑中闪过自己口鼻窜火的画面。心头顿觉悸悸不安。缓缓递出手去。
吴道按指于上。片刻后一笑:“原來如此。与你同修之人原非寻常女子。她不但身怀有孕。且是一个男胎……”
常思豪惊得“啊”了一声。当初馨律给秦自吟号脉。曾说过怀的确是男婴。此刻他搭着自己脉。竟能体会出另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岂非天外奇谈。看來江湖盛传他已达“接天之境”。果然不虚。
其实人做过的事情。包括受寒、烧热、开心、忧郁、婚娶、孤居。种种疾病和生活状态。都像皮破留疤一样。会在体内留下痕迹和特征。精于医道的人很容易就可以判断得出來。有些人心术不正。持此技去与人卜卦看相。假看五官。实观气色。假说摸骨。实则切脉。把往年经历说得极其精准。便可名利双收。常思豪只是和太医刘丙根学过一些医术皮毛。未能深入。因此看吴道诊脉如此精准才大觉神奇。而真正的精诚大医。只需观察气象变化。便可知这一年里哪类人容易生病。哪类人容易旧病复发。哪一方会流行瘟病。哪里会产生疫情。这些并非特异神通。而是历经长期观察学习、善于归纳的结果。
吴道放开手指。缓缓道:“练武人身体与常人不同。看似雄壮伟硕。其实强极易损。危脆如钢。故而要‘修得金刚躯。爱如处子身。’你得这胎儿一点阳气渡过险关。其实体内还是阳弱阴强。阴是实体。阳是动力。阳气不足。气血便供应不畅。平日尚不明显。你在海上漂流几日。损耗甚巨。所以如今只是张口想喊。气息便觉不足了。”
常思豪此刻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拜道:“还望前辈慈悲搭救。”
吴道一笑:“已经救过你一回啦。胎儿元阳极固。岂是寻常人等所能盗取。只因你练过我门‘天梯八法’之一的禹王流。体内形成了导引之力。能够自动吸补所需。因此临难才化险为夷。”常思豪愕然道:“原來如此。”吴道想了一想。道:“然而以你此刻的身子。再练禹王流也是无流可导。须得换一种升阳的功法才行……嗯……男子生机全在两腿。这样吧。你可会什么步法。在我面前走上一圈看看。”
常思豪点头。起身将胯凭空一坐。就在洞中行走起來。吴道只瞧了两步。即刻唤住道:“咦。这不是我那宝福师侄的天机步么。你是从何处学來。”常思豪也是一怔。听他的口气。岂不是宝福老人的长辈。当下将如何在黄河边学艺之事说了一遍。吴道将他叫到近前。伸手往他屁股后一探。摸到一条筋触手即滑。如同泥鳅。不由得哈哈大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又微笑点头道:“原來小宝还在世上。连孙女儿也有了。好啊。好啊。”
妙丰道:“师父。这宝福老人莫非是大师伯一脉的弟子。”
吴道点头:“俗事妨道。因此许多旧事我也沒和你们说。你瞿三师叔认为艺无止境。自己始终是个学生。所以终生学艺不授艺。一辈子也沒留下个徒弟。我呢。是觉得投缘对性的便教。因此先后收了你们八个。你大师伯龙上弦可就不同喽。他号称‘扭转乾坤真妙手。古往今來第一人’。教下的徒弟沒一千也有八百。可是学生都是慕名來沾光的多。踏实下心真学真练的。也就有限那几个。小宝是其中之一。可他刚练出点本领。却又遭那些不长进的同门排挤。因此迫不得已洒泪离开了师门。后來遇上天正老人一脉的传人。也算一场奇缘。然而对方却又疯疯癫癫。只教了他半套天机步。便不知所踪了。”
常思豪道:“半套。”
吴道回答:“是啊。说是半套。其实是小半套而已。古传天机步有雨行、云隐、天机、神变、净衣、归尘、蹈虚、聆箴八境。合称‘八步登天’。只是练成的人少之又少。想來那传人并非真正疯癫。也许只是看小宝资质不够。便中途放弃了。”
常思豪得知自己所习练的只是残缺不全的片断。心下一片黯然。然而想到学海无涯。此生有限。实也沒必要太过执著。也就不再多遗憾。
这一切神态变化都悉数落在吴道眼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天正。乃一大一止之意。道门守一归一。一为至大。得一可止。人性尚贪。你这孩子倒也有点慧根。來來來。你再把这天机步的姿势摆好。”
常思豪点头。两足一前一后重新站好。吴道让他将前脚尖内扣。脊椎垂直继续下坐。直至大腿与地面平齐。后膝盖顶藏在前膝窝后一寸。常思豪依言而做。姿势摆对之后。只觉一股酸火从脚心底下腾起來。经膝过腿。顺背后、两肋裹着筋螺旋钻上指尖。顿时手心里有了心跳。以此姿势在洞中行走一圈。背上热汗直淌。仿佛全身骨头都在火里煮着一般。
吴道瞧他额上汗珠微微一笑:“这就对了。两手是心门。两脚是肾根。劳宫内缩火自降。涌泉提起水蒸云。你依此法练去。便是心肾相交。可将多余的肾阴之水化作元阳正气。扭转体内阴盛阳衰的局面。平衡之后若能再深入勤习。更可体会到内劲水火争变之态。届时风雷起处。自能尽了生命妙蒂初源。”
常思豪大喜拜谢。问道:“师叔祖。不知您传徒孙这功法叫什么。”姚、左二人各自皱眉。想师尊几日水米不沾。本來就已经够虚弱的了。你这小子好不懂事。治完了病还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如今还认成徒孙了。然看师尊心情尚好。又不便多言。只好忍着。
只见吴道笑着反问:“你瞧这步子像什么。”
常思豪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刚才的姿势极其怪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实在的。这步子要迈得开。必须扣趾提膝。倒有点像公鸡走路的样子。”
吴道大笑:“鸡走路。你倒很会形容。其实这步子本为你调整身心而适时编改。哪有什么名字。不过鸡者司晨之物。逢阳必起。既然姿势相像。功效亦一。用它命个名也恰如其分。那就叫‘鸡腿步’吧。”
常思豪一咧嘴。心想“天机步”名字蕴意深远。“鬼步跌”颇有气势。这“鸡腿步”却是要多土便有多土。但是知道名称原本无用。一切重在内涵。当下忍着笑意准备再拜谢恩。就在刚刚跪倒之际。忽觉脑后风声骤起。
沒等他反应过來。那一道风已从头顶掠过。瞬间飘落在云床之畔。定睛看时。來人满头墨汁。神色慌张。正是“东海碧云僧”陈欢。
只见他一伏身躲在吴道背后。喘着气道:“老吴救我。”
洞外传來雪山尼的喊声:“陈欢。你个杀千刀的。还不给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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