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原、胡风、何夕三人虽不常在江湖上走动,但对东厂分为红龙、鬼雾两大系统的事也都略知一二,听云边清这么说,岂非在指认方枕诺是鬼雾的人了,一时脸色都变得凝重起來。
姬野平笑容骤敛,提高了声音道:“老云,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说话要有证据,”
云边清斜视方枕诺:“东厂的人油奸诡诈,做事又岂会留下把柄,”
姬野平愤然站起:“他是李老的徒弟,你说他是东厂的人,岂非在骂李老瞎,人是我请來的,让他做军师也得到了燕老的首肯,我瞎,燕老也瞎,”说着手掌在旁边重重一拍,震得小几上铜盘翻起落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沾血的弹片散落叮当。
“阁主息怒,”朱情道:“阁主,有些事咱们还当冷静分析,不要盲目地诉诸感情,其实诚如他所言,李老、燕老和游老虽然情同兄弟,咱们和方军师的接触却真的不多,而且军师年轻,据我所知,他跟在李老身边的时间也并不是很长,”
姬野平横目瞧他:“怎么,连你也怀疑,”
朱情道:“我不是怀疑,而是说,云边清的话虽无根据,却也有一定的道理,事情沒有弄清之前,大家还是保持冷静为上,”
姬野平胸中翻烟倒火,又不知该如何替方枕诺解围,再瞧他自己站在那里表情淡静,毫无分辩的打算,似乎有种“秀才遇上兵,蒙冤也罢”的味道,更觉过意不去,气得一屁股又坐回椅上,扭脸朝着地面道:“反正我相信小方,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厅中一片沉默,气氛压抑。
定了一定,胡风躬下身子,继续为姬野平处理伤口。
大家静静瞧了一阵,江晚和缓地道:“沒有找见证据之前,每个人都是清白的,咱们这样彼此猜疑,正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云兄弟,这里有朱先生在,还有和我和三位师兄在,大家都能保证阁主的安全,官军在外围随时可能组织攻岛,你辛苦一下,前后山走一走,看看有无缺失需应,及时调度一下,以策万全,如何,”
在阁中,三君的地位向來在四帝之上,江晚这话虽是商量的口吻,可也是一种命令,云边清向上瞧去,见姬野平不看自己,垂首道:“阁主小心,”又扫了方枕诺一眼,转身离厅。
步音消逝,姬野平叹了口气道:“这老云,尽是瞎猜乱想,也不知是怎么了,不过小方,你是知道的,他练大枪,我也练大枪,以前就常在一起切磋,关系上比别人近些,他这也是为了我好,你可别记恨他,”此时胡风包扎结束,他拱手谢过,披上衣服。
方枕诺摇头:“阁主,你这话可说远了,我怎会记恨他,相反倒高兴得很,”
姬野平道:“兄弟,你这不是在说反话吧,”
方枕诺笑了,他负起手來,轻轻踱了几步,望着厅门外摇曵的火把光芒:“三君四帝,八大人雄,都为聚豪阁的发展壮大流过血、出过力,而我后來居上,做的事情又很反常,受到质疑非议,也在情理之中,云边清能怀疑我,正说明了他沒有问題,”
姬野平眉心为之舒展,忽然整个脸色又沉了下來:“老听说鬼雾、鬼雾,神神秘秘,好像是卧底一类,那咱们阁中……”
方枕诺一张手:“阁主,你若也产生这等想法,便是正中了敌人之计,”
姬野平愣住。
方枕诺道:“去年岁末,泰山派应红英母子搅闹京师,联合三派退盟的事、还有百剑盟突然内变,秦家入主接手的事,虽然外人难明其详,却也多少能看出一些端倪,也许是东厂安插了人,策划引两家火拼,也可能是秦家挑逗三派造反,才成功吞并了百剑盟,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激挑矛盾必然离不开内鬼的策应,咱们聚豪阁家大业大,人员混杂,难保沒混有东厂或秦家的人,因此在接任军师这半年多來,我一直在暗地留心,”
姬野平颇感意外,向旁边看去,朱情和江晚交换着目光,似乎对此也都一无所知。
方枕诺道:“我查访得越多,就越佩服一个人,”
姬野平问:“谁,”
方枕诺一笑:“还用说吗,自然就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那位,”
“长孙大哥,”姬野平更感奇怪。
江晚倒是松了口气,道:“看來军师查访的结果比较乐观,”
方枕诺点头:“百剑盟出事时,传出是洛氏兄弟的原因,年初马明绍无端死亡,秦家在人员上也进行了一番清洗调整,真相扑朔迷离,但不论如何,说明这两大势力内部都有隐患,而且所在位置,还都是具有相当地位的高层,相比而言,咱们阁中收罗的帮派甚多,人员形势更为复杂,然而在中层以上的骨干之中,却无一个人值得怀疑,”
姬野平目光直直地道:“大哥向來知人善任,明察秋毫,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朱情和江晚的表情都黯淡了些,头颅缓缓垂低。
长孙笑迟确然是无可争议的领袖,可是在他组建起这样一枝稳固有力的团队之后,自己却选择了离开,比之百剑盟和秦家在人员上出的问題,这无疑是个更大的讽刺。
方枕诺道:“我的精力有限,半年的时间更不足以详察,此刻咱们岛上也许就有奸细,所以大家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在缓缓点头的动作中,姬野平的颈子忽然一定,随即扬起脸來:“刚才你不派人接应,除了顾虑敌我悬殊,更是怕岛上有内应作乱罢,”他见方枕诺微露笑容,料是猜中了,一拍大腿道:“哈,好兄弟,还是你想得周道,水道封锁,湖面有官兵,岛上再乱,杀出去连家都回不來了,”
楚原忽然一扭头,喝道:“谁,”
一声既出,身子已在门外,胡风、何夕飞身而起,击破西窗。
泼拉拉衣衫挂风声响,西窗外有身影不住翻飞闪避,大声道:“别动手,是我,”
姬野平抄起红枪正要往外冲,只见门口处风摇火闪,那人非但沒逃,反而钻进了厅内,定睛瞧时,登时一愣:“老云,你怎么回來了,”
云边清道:“不是回來,我根本就沒走,”
姬野平立刻明白:他这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所以假装离开,又悄悄回來潜听,当时把枪杆往地上一戳,笑道:“嗨,你也太小心了,我还琢磨呢,怎么说着奸细,奸细就到了,”
云边清向前两步,拱手道:“军师,事到如今,怀念感慨都已无用,官军封湖围岛,随时可能再次展开进攻,不知军师有何破敌良策,”
楚原和两位师弟自门外走回,听见这话便知他是前嫌尽释了,和朱情、江晚几人眼神交对,都露出温暖的笑容。
方枕诺还以友善一笑之后,神情却变得肃重起來:“云兄问得好,我也正为此忧心,这次官府行动很怪,东厂率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意图暴露后打得异常决绝,俞大猷援军到來,会合了小山上人和陆荒桥,必然能从这二人口中获悉岛上根底,以他们的兵力完全可以再次组织进攻,结果却悄无声息地撤了,这举动未免反常,”
姬野平道:“这有什么,俞大猷这人带兵多年,是老资格了,打起仗來专行独断,向來不喜有太监督军,和东厂也是表面亲热,暗里隔心,这次瞧曾仕权吃了亏,他多半也是乐得看哈哈笑吧,”
江晚摇头:“俞大猷为人刚正,不会因个人好恶而影响了国家大事,倒是东厂方面,曾仕权在自己作战失利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不愿让别人抢了功劳,因此找个借口,把兵撤了回去,”朱情道:“不错,胜败兵家之常,东厂向來飞扬跋扈,曾仕权这一败虽然丢脸,却还不至于落下话柄,如果被俞大猷扭转战局,他这无能的名可就扣定了,”
这话说完,厅中一片静默,几个人似乎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一个思路,那就是:在东厂和俞大猷貌合神离的情况下,如何能利用好这一点,也许就是突破封锁,打开局面的关键。
见大伙都不言语,姬野平有些按捺不住:“这有什么可想的,依我看咱们这就调集人马杀出去,只要出水道上了江面,还有谁能拦得住咱们,”朱情道:“这样一來,就要弃守君山……曾仕权向在北方,从今天的表现上看,他在水面上的本事显然还有点弱,现在东北水道应在东厂的控制之下,趁他们双方人马未能有效配合起來之前,來个强力突破,确实比死守孤岛要好得多,”楚原师兄弟缓缓点头,都露出赞同之色。
方枕诺沉吟道:“如果只是曾仕权和俞大猷这两拨人马,倒还好办……”
云边清一奇:“军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枕诺不答,前踱两步,弯腰捡起一块带血的弹片,对着灯火照给大家看。
厅中几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指尖,看着看着,江晚忽地吸了口冷气,朱情道:“怎么了,”江晚道:“我伤重沒有参战,却在山头看得最清,俞大猷船上的火炮威力一般,射程上远不如曾仕权的,而且他们乘的船只,也远不及东厂的好,”
姬野平略一迟愣就回想起來:“对,东厂的船上是有股子漆味儿,木料也新,大概刚造好不久,怎么了,”
江晚道:“朝廷军费连年紧张,哪里会有钱造那么多新船呢,”楚原道:“富贵莫过帝王家,距离你们大闹京师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了,皇上既有征伐之心,筹措打造些船只也不是什么难事罢,”江晚道:“师兄有所不知,之前凭着徐阁老这条线,我们探得了不少朝廷的底细,嘉靖炼丹修道和平倭军费消耗很大,大明多年來寅吃卯粮,一直入不敷出,加上俺答等外族经常骚扰,朝廷早已支撑不住,隆庆继位之后虽有缓解,形势却依然严峻,今年为防土蛮,他调戚继光在北方修长城练兵,同时又派俞大猷南下剿灭曾一本,这两样开销足以把国库掏空,现在苛捐杂税已然够多,再往下摊派必然引起民变,他是不敢的,可现如今,那么大的战船一艘艘就摆在那里,看得出每条造价都相当不菲,这钱是从哪來,不是很可堪琢磨么,”
话说到这儿,姬野平已经彻底地明白了,他十指扣紧了椅子扶手,切齿道:“秦绝响,”
方枕诺道:“不错,长江一线在咱们眼内,朝廷要造这么多船,咱们不会察觉不到,谭纶和戚继光在北方练兵,除了修缮长城、训练军马外,还收购了大批精铁,而且征集了不少铁匠,全数送进军营,如果只是锻打普通兵器,其实用不了这许多,而且也沒必要如此保密,依我看,曾仕权带來这批新炮,多半就是他二人的杰作,这种铁炮威力不小,但运输不易,京师离山西较近,由陆路运去,再装船南下,最是方便快捷,”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果真如方枕诺所说,今次來围的除了曾仕权和俞大猷外,只怕还有戚继光新练的五万精兵以及秦家武士,自去岁秋后以來,秦家就一直加力扩充人马,年末又鲸吞了百剑盟,如今两强合一,实力骤增,就算挑挑捡捡带出來三分之一,怕也有个一两万人,这四路人马同时杀到,莫说是现在岛上这点人,就算把庐山、太湖,长江一线所有兄弟都集中在一起,怕也抵挡不住。
方枕诺道:“现在这一切还属推断,未必是真,不过,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的意思,咱们应该派出人去探个明白,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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