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居宫中万历皇帝最近有点烦,近两月陆陆续续开始有言官和大臣上疏,催促早立皇长子为东宫了。
三年前,受宠的郑贵妃诞生了皇三子,大臣们看出了万历皇帝对皇三子的偏爱,就上疏劝皇帝立嫡立长,请立早三四年出生的皇长子为东宫。
当时万历皇帝放不下对皇三子的偏爱,就借口说皇长子年龄还小,不知道身体是否康健,过三年再说。
然后万历皇帝过了两三年相对清静的日子,温水煮青蛙一样的慢慢开始懒政。
朝会、讲课、觐见等仪式开始荒废,就连内阁大学士也经常几个月见不到一次皇帝。
如今三年约期已到,果然大臣们就开始旧事重提,再次掀起了国本议题,让万历皇帝心烦意乱。
但问题是,万历皇帝依然看不上皇长子,还是想让最喜欢的皇三子来继承自己的江山。
面对大臣们的态度,于是万历皇帝就想着,找点什么事情来转移大臣的注意力,或者是推出一个人帮自己来承担火力。
万历皇帝作为一位受过完整教育的皇帝,最基本的帝王之术还是知道的。
但是最近天下大致太平,实在没有什么能引起争议的话题。
上月最大的新闻可能就是,广东始兴县僧人李圆朗在四月初组织数百白莲教教徒造反,然后四月初九就被镇压斩首了。
然后就是林状元出塞册封北虏时,亲手弄死了一个很有势力的酋长。
其实在万历皇帝眼里,打死一个蛮族酋长根本不算什么大事,走个形式下旨训斥几句就完事了,大不了再罚一年俸禄。
但架不住这件事莫名其妙的就火了,热度居高不下。
在近期,议论林状元妄杀虏酋、擅开边衅的奏疏,数量上仅次于请立东宫的奏疏。
所以被硬生生炒成了热点人物的林状元,终于引起了万历皇帝的特别关注。
经过深思熟虑的盘算,万历皇帝将东厂提督张鲸召了过来,询问道:“关于林泰来打死北虏酋长之事,你可有更多消息?”
张鲸答道:“这个还在打探。”
万历皇帝顿时就明白了,厂卫并不知道更多情报,骂了句:“废物!要你们东厂何用?”
张鲸非常委屈,但又不敢顶撞辩解。
厂卫势力活动范围主要是在京师,主要任务是监控朝廷、京营,管理诏狱。
在京师之外的地方,厂卫的存在感还是很薄弱的,更不要说边墙之外的大漠。
也就当年陆炳掌管锦衣卫时,曾经在周边各省招人和发展势力,但陆炳之后谁还有那本事?
琢磨着皇帝心思时,张鲸心里不免犯嘀咕,皇爷这次提起林泰来,莫非又想“赦免”林泰来了?
打死外族一个受过大明册封的大酋长都没事?张厂公不禁越想越气!
然后就听到万历皇帝急不可待的说:“前数日已经下过诏,派了人将林泰来带回京师审问。
张鲸你这两日负责督促三法司,尽快把审问之前的一切准备都定实了!
等林泰来到京后直接三法司会审,该定罪就尽早定罪,不要拖泥带水!”
惊喜来的如此突然!张鲸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老天开眼了?皇爷居然急急忙忙的催促给林泰来定罪?
明明就在上个月,皇爷还无视了林泰来制造兵变扣押巡抚的行为!
什么叫天威莫测,这就是啊!这时候如果不趁机进谗言,那就枉为厂公了!
张鲸回过神来后,立刻又奏道:“林泰来先前曾经秘密潜回京师,当街打残鸿胪寺序班邢尚智,其后伤势致死!”
万历皇帝反问道:“邢尚智与你有何关系?”
张鲸老实答道:“乃是臣外宅的管家。”
万历皇帝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那就并案处理,一起审问了!”
先给林泰来定个重罪,然后就法外开恩、天子特赦!
那样的话,明星人物林泰来不就被轻松拿捏了?这就叫帝王心术吖!
而张鲸心里仍在美滋滋,被仇敌林泰来遭清算的大喜讯蒙蔽了心智,连忙出宫办事。
众所周知,朝廷三法司指的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理论上就是最高等级的司法审判了。
至于朝臣一起参加的廷审,那和司法已经没多大关系了,是政治和人文领域的事情。
因为五行和风水理论,主刑罚的三法司并不像其他衙署那样,在皇城东南角办公,而是独立位于京城的西边,并且互相紧邻着。
这就很方便张鲸张厂公办事,他到了刑部,见过刑部尚书陆光祖之后,就把隔壁都察院左都御史吴时来、大理寺卿孙鑨都叫了过来。
而后张鲸直接对三人宣布说:“咱奉旨前来催办你们三法司,在林泰来到京之前定下审理章程。”
陆光祖、吴时来、孙鑨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厂卫对各衙署的监控,其实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比如说三法司重要案件的审理,必定会有厂卫的人旁听。
审理林泰来这么敏感的人物,有东厂提督代表天子出面过问,一点都不令人惊奇。
当即三人就开始商议起来,左都御史吴时来对刑部尚书陆光祖说:“此乃私罪,理当在刑部审问,并由陆大司寇负责主审。”
陆光祖立刻不同意说:“不,不,这分明就是公罪,理当在都察院审问,吴总宪做主审才合适。”
听着左都御史和刑部尚书互相推脱,学问不多的张厂公虽然面无表情不动声色,但心里有点懵。
公罪?私罪?这是什么?与都察院和刑部有什么关联?
幸亏他带了比较专业的东厂佥书过来,此时在他耳边低声解释:
“对官员而言,公罪指的是与职权直接相关的,譬如贪赃枉法这些罪名;而私罪就是杀人放火、强夺财产之类的私人行为罪名。
按照官场制度,公罪归都察院管,私罪归刑部管。
故而吴总宪和陆司寇争论是公罪还是私罪,目的就是把主审权推到对面去。”
张厂公恍然大悟,但在专业领域里,他也插不上话,只能继续听这帮官员哔哔。
吴总宪说:“林泰来打死虏酋,完全靠的是武力,与他职权无关,所以说这是私罪,你们刑部就管了吧!”
陆司寇说:“林泰来以钦差身份出使塞外,执行册封和款待公务的过程中,打死了虏酋,当然算公罪,该你们都察院收留。”
吴总宪说:“被打死的虏酋并非林泰来册封对象,与林泰来公务无关,算私底下斗殴,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私罪,送你们刑部最为妥当。”
陆司寇说:“但林泰来所以依仗的就是公务身份,如果没有公务身份,他怎敢动手并能全身而退?伱们都察院不受理说不过去。”
两边各有各的道理,听起来还都有理,一直辩到了金乌西坠,也没扯出个结果。
张厂公也没办法,只能先散了。
及到次日,张厂公再次召集了三法司首脑,于是又继续听刑部和都察院一本正经的扯皮
眼看着又一天过去,张厂公怀疑,自己遭遇到了传说中的“衙门作风”。
气抖冷!连东厂厂公亲自督办的事情都这样,这大明还能不能好了?
又次日清早,万历皇帝召问张鲸:“三法司准备好了么?”
张厂公无言以对,羞愧的低下了头。
到目前为止,连在哪里主审都没有商议出结果。
“真废物呵!”万历皇帝忍不住再次大骂了一句,然后下旨说:“那就让锦衣卫官校去接人,直接领到北镇抚司审理!”
本来想尊重一下你们文官的司法程序,免得又被言官来啰嗦,可换来的却是拖延糊弄!
那他这个皇帝就不装了,直接动用锦衣卫北镇抚司!
张厂公差点就想拍大腿叫道,皇爷你早这样下旨不就完事了?
一开始就不该那么麻烦,直接让锦衣卫审就行了!
不过大仇得报的张厂公文化程度不高,对字词不敏感,没有在意皇帝说的是接人和领到北镇抚司,而不是拿人下诏狱。
没什么本质区别,反正都是抓人过来审问,无非就是皇帝想给九元祥瑞一点体面而已。
比起那些需要费心眼子的差事,张厂公更喜欢做这种只需猛糙快的差事!
居庸关南门外,接到通告的林泰来友人们从京师长驱百里,站在了这里,迎接林泰来从宣府归来。
一辆囚车缓缓从关门里行驶出来,一具众人十分熟悉的雄壮身形坐在车上囚笼里。
周应秋如同闪电般的扑了上去,扒着囚笼就嚎叫道:“林兄啊!怎会如此?天日”
“你闭嘴!”囚笼里的林泰来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被吼到出戏的周应秋:“?”
难道自己又用力过猛,抢了风头?还是说抢了林兄的台词?
林泰来提醒说:“有些词不能乱讲出来!”
周应秋恍然大悟,一定是林兄害怕引起皇帝的猜疑。
天日某某这种词或许有暗讽皇帝之意,确实不合适。
但只有企图钓鱼的林泰来心里明白,这时候怎么能为自己喊冤?
喊冤非常容易引起别人的警觉,会开始琢磨是不是真有什么内情,那样还怎么钓鱼?
三法司首脑里有两个清流,不钓条大鱼出来,那不就白折腾了吗?
这时候的林状元还不知道,万历皇帝已经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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