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扬目露犹疑之色。捏着手里这封信。不肯起身。
常思豪瞧着郑盟主。心里也犯起寻思。之前在颜香馆酒桌之上。高扬也曾邀长孙笑迟赴百剑盟一聚。可那些话不过是客套罢了。要这两大首脑相安无事地坐到一起。谈何容易。长孙笑迟的野心路人皆知自不必说。江湖是个不进则退的地方。不管是明里暗里。只要干掉了对方。便可称雄天下。在这等诱惑面前。谁又能保证自己不动杀机。郑盟主就算沒有称雄的念头。又有谁会信呢。
回想起昔日秦家出师千骑。太原商街酒肆一空的情景。他身上一阵热血扬沸:秦家的势力不过在山西铺开。却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能兼并天下。一统武林。岂不更是为所欲为。
只听荆问种道:“此事确须慎重。长孙笑迟进京带了多少人。要做什么。还有他和徐家的关系。这些疑团都未查清。怎可与之轻易接触。如此贸然相见。只恐有失。”
郑盟主目光垂落。提起壶來。往杯中缓缓续了些茶。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但是。事情就算准备到十全十美。也总有突然的变数。长孙笑迟既然敢于來京。我们又有什么不敢见他的。”
高扬道:“纵然要见面。定在明日是否也太急了。”
郑盟主凝神道:“文章词话虽可述心。毕竟隔着一层。有些事情总要在当面讲。才好说透。长孙笑迟入京。大家必有一聚。所以我认为还是宜早不宜迟。况今日曾仕权回去。必向郭书荣华禀报。”
常思豪心中明白。东厂横行惯了。纵然对徐阁老也是有敬无惧。他们既然早有对付聚豪阁之心。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实在难测。抢在他们行动之前接触。有助于对局势的下一步判断和掌控。郑盟主这份急切。也是情势所逼。
高扬思忖片刻。道:“如此我先着人去独抱楼安排一下。”
“不必。”郑盟主伸臂阻住。“水颜香被买走之后。独抱楼也已然易手他人。与徐家不再有瓜葛。跟咱们更沒关系。我之所以选在那。就因它是第三方的地方。为的是让长孙笑迟能够放心前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还有。”他转向荆问种。“盟里的事情你主持一下。一切照旧。明日去独抱楼。有我一人即可。这件事先不要往下面传。”
高扬道:“盟主。现在咱们连人家的底细都沒摸清。你这可是有点托大了。光是那江晚一人。得自推梦老人真传。武功已是不浅。何况还有一个朱情。其它人更不知有多少。依我看。明日让童老他们把事情都放一放。三部总长是必须同行的。最好再多带些人手。以防不测。”
郑盟主失笑道:“公烈呀。你当是去设鸿门宴么。搞得那么大排场。岂不让人笑话。”
高扬道:“只怕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呀。就算长孙笑迟暂时沒有动手的心。但他手下人什么想法又有谁知。”荆问种也道:“咱们百剑盟光屹百年。有人來挑。不论成与不成。总是江湖上最招风的事情。”
常思豪心想:“郑盟主心里想着国计民生。希望能够团结同道。尽量避免争端和牺牲。你们却一味担心这些。心胸未免不够豁亮。”想到这说道:“荆伯伯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盟主愿意。就由我陪您走这一趟如何。”
这个建议一提出。郑盟主这四人表情多少都有点错愕。因为常思豪现在虽然和大家相处不错。但毕竟远來是客。哪有让一个客人帮手护航的道理呢。
沉寂持续一阵。常思豪道:“郑伯伯。莫非你还信不过我。”郑盟主道:“非也。只是……”高扬忙打断道:“哎。怎么不成。我看可行。小常身份虽低了一辈。反而方便。”
荆问种接过來道:“公烈所言有理……不过两个人还是孤单了些。不如把虎履也带上。他也是后辈。身手也过得去。真若动起了手。总能撑上一时。咱们远远设哨。备好后援。随机应变。想來不致有失。”
小晴拍手笑道:“好极好极。我也要跟着去。长孙笑迟这么大的人物來了。我可得瞧瞧这人长得什么样。倒底如何了得。”
郑盟主大皱其眉:“胡闹。你当这是过年去逛灯会么。我和长孙阁主对坐相谈。旁边围你们一圈孩子。成什么样。”
小晴道:“那有什么不好。有孩子在边上瞧着。你们大人说话办事要顾着脸面。想打架也便打不起來了。”
高扬大笑:“哈哈。这孩子。尽说些大实话。你还别说。仔细想想。有时候这人哪。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
郑盟主对他甚是无奈。道:“公烈。你就别在这跟小孩子起哄了。传信去罢。”
高扬道:“嘿。跟小孩子起哄倒有趣得很。强过跟你们俩大人在这磨屁股。哎。大人物都有大想法。不跟咱这俗人商量。走啦走啦。”说罢起身。下座告辞。一边走一边用手揉着屁股。仿佛真的坐久磨疼了似的。小晴笑嘻嘻捂着小嘴儿。跟在后面送他出门。
郑盟主摇头而笑:“唉。这个老高啊。和他那堂兄一个性子。平时看起來还好。可一阵阵的还是会有小孩子脾气。”荆问种望着门的方向出了会儿神。道:“平素有这般性情。活得倒是逍遥快活。临大事如此。却是一场灾难了。高阁老若非……”郑盟主摆了摆手:“过去的事了。说它干什么。”转向常思豪道:“贤侄。我看你对长孙笑迟。似乎印象不错。”常思豪点头:“他这人更像个文人。不像称雄一方的黑道人物。”
荆问种道:“江南风俗与北方不同。长孙笑迟有名士风派也不足为奇。难得的是在连年扩张的情况下。他还能将戾气内敛。养气功夫不可谓不深。然而养是养。用是用。唉。不管怎样。看來这年终岁末的京城。势必不会平静下去了。”郑盟主道:“有多大的气度。便有多大的成就。从这一幅龙形狂草上來看。他已窥破书道妙谛。气象可以想见。武功必更渊深难测。这般人物委身于黑道。不管谁做了他的对头。只怕都不好过。”
常思豪甚奇:“从字上还能看出他的武功。”回想着长孙笑迟写字时的动势。隐隐能感觉到一些武功的影子。然而却极不确切。仿佛隔雾观人。总是模糊。想到明日若有一言不合。可能会与这黑道枭雄动手。可是对他的武功却丝毫不知。内心不免有些无主的徨然。
郑盟主解释道:“身为心之居所。心为身之统率。身心乃是一体。下笔出招之前。都是有心意在先。所以字上不但可以看出武功。还能看出人的内心。今天白天有虎履的事打扰。咱们后來喝起酒就沒深谈。其实武功这东西。说白了。便是摆弄这副身体的艺术。天下武功再如何高妙。也逃不出躯干四肢的运动、肩胯手足的配合。同样一门武功。因练的人心地不同。也会表现出不同的风格。比如同样一个招式。有人使來中规中矩。大气从容。服人而不伤人。有人却喜欢变个手法角度。阴人要害。搞得对方非死即残。这些小手法虽然不经意。却能看出习练者的心态。”
他说着话。又将那幅字画徐徐展开。摊在案上。静静瞧了一阵。双目眯起:“人可以编假话骗人。身体动作却会讲出真相。所以我看长孙笑迟。不是光看他的歌词。而是看他的字。这是藏不了假的。”
常思豪默默点头。心想:“我和苍水澜、沈绿他们交手。都能感觉出对方的心态。这种感觉难描难述。只道是由剑可以明心。却沒想明白倒底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想來。还真就是一些小的动作细节上。投射出了心的影子。郑盟主果不愧是行家里手。真是一语中的。”
郑盟主对卷喃喃感叹:“世上的事。本來沒有那么繁杂。只是人想得多了。简单的也便成了不简单。”他提起笔來在画上略涂几下。一片云翳流出笔端。纸上原來已经画好那两只雁的背上。忽然便有了天空的重量。整幅画看起來更多了一种恢宏和深沉。
他说道:“你且想想。天空何其浩瀚。常常万里清澄如洗。倏而又云來雨去。雷霆万钧;大地何其广阔。无论湖茵碧水。百丈琼山。均厚载其上。养得万物峥嵘。而人生于如此广阔浩瀚的天地之间。会觉怎样。”
“天地之间……”
常思豪略微迟愣。耳边骤然回响起摄人的轰鸣。刹那之间仿佛身边一切都在倒退。自己又站在了黄河壶口之畔。那百丈巨瀑洪流天泄。击得石峡怒吼。水雾滔天。冷气飒飒透衣而过。那种随时可以将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压迫感又扑面而來。令他呼吸一滞。隔了许久。口中这才喃喃道:“会感觉……心里很空……”
“不错。”
郑盟主笔尖少落。在山崖怪石之间点画出一个小小人形。那小人负手向天。衣袂飘飞。虽然用笔极为廖略。却使画卷多了三分动势。一缕萧然。令人一望之下。竟似有风声在耳。更感无限苍凉。
他目光变得深邃感慨:“人就像那漠间之沙。原上之草。微不足道。每观莫测之造化。感天地之威德。内心便易生空虚。常怀寂寞。诗词、武功、音乐、书法。便是人将心神思想感悟之情。用不同方式发挥出來的表相和途径。武道讲究取法天地万物。模仿象形。取其意而得神。书道讲秉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呈形。得其神则畅意。故书有象形字。武有象形拳。武有劈撩勾挂。书有撇捺折弯。武道讲究劲贯梢节。书道讲究力达笔尖。习武者一招一式。当有泼墨挥毫之态。方能**恣意。得畅心怀。操书人一笔一划。应有仗剑破军之雄。才可昂扬奋发。彰显精神。”
常思豪心想:“武功只是杀人方法。练得再怎么高妙。也不过是效率更高些。哪有这么多讲究。”心里听不下去。又不好失礼。忽然想起一事。心头暗乐。便道:“郑伯伯。这字本是我凭笔势复写出來的。又非长孙笑迟亲书。难道这样也能看出他的心境和武功吗。”
郑盟主一笑:“呵呵。这便是你对于书道不够了解的缘故了。”他将笔打横递过:“你睁着眼睛。再从这张纸上写几个龙形狂草试试。”
常思豪接笔在手。盯着自己原來写下的字迹。看了半天。那龙形狂草似绕在心头的一团乱线。竟然找不见第一笔该从何处下起。不禁呆住无语。心想莫说是写什么龙形狂草。就是一般的字。自己若真下笔。写的也好看不到哪去。
“你记下了长孙笑迟下笔的动势。用的却不是心。而是整个身体。要知道。”郑盟主放缓了语速:“用整个身体去写字。这便是书道至诀。”
他将笔从常思豪手中取下。提壶在砚中沥了几滴茶水。以笔点润抿抹。一时墨香与茶香相混。令人陶然。
“凡事经心。必有演化。你若是有意记下长孙笑迟的字。再写出來时。必然有了自己对他的印象观感。而身体在无意识状态下的记。是一种人与生俱來的能力。这种能力。便是。。”
郑盟主说着话目光一凝。笔端离砚。斜向纸上落去。顺势写下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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