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四章 学戏

只听梁伯龙道:“吾本來自负才高。这辈头过得却甚是落魄。虽然弃了功名之念。胸中却有一股弗甘怨气。又开始向往佩剑纵横。行侠仗义。因此交下许多江湖朋友。可是大家弗过一起吃喝浪荡。败家而已。后來常写些闺中怨事给戏班來唱。聊寄情思。实为英雄气塞。无奈之举。沒想到写戏唱戏搞出了名堂。其实吾对这行当。还是有些鄙视。觉得自己弗过是破瓮头破摔。摔出了响动。如此数年下來。岁月消磨。雄心弗再。好像什事体都窥得开了。直听到秦老爷子的生平。才知道自己还是在抱怨和无奈中打转。这般活着。虽生犹死哉。”此时酒菜上桌。他便提壶给各人满酒。

常思豪心想那些击剑玩乐。吟咏文章之类的风雅之事多半也是传言渲染。他能自述颓态。足见真心。对这梁伯龙更生好感。安慰说道:“行行出状元。好的戏班子不论到了哪里。总是万人追看。能颠倒众生。也是大本事。未必就比别的行当差了。”

梁伯龙笑道:“对头。这个道理吾老里巴早隐约也懂。却只拿來自欺。沒真正转过味儿來哉。直到把这出《秦公烈》编排好了演出來。吾才在台上寻见了自家。”

常思豪寻思:“天下至道。都是相通。连唱戏也不例外。‘寻见自家’一句。跟郑盟主他们说武功的话也是如出一辙。看來这梁伯龙。确是摸着了戏路的神髓。”点头附合:“嗯。重复别人容易。找见自己就难了。”

梁伯龙闻言愣住。陷入思考。说道:“咦。弗对头。吾原以为是寻见了自家。经侬这一说。才觉差了味道。其实吾还是在重复别个。只弗过这个别个。弗是吾恩师。也弗再是其它的戏子。而是秦老相公。演得再好再像。也是俚。而不是吾。”他呆呆出了阵神。脸色忽地转黯。叹道:“原來吾距离真正的大戏子。还差得远哉。”

常思豪见他心思却无时不刻都在戏上。倒和自己琢磨武功时差不多。失笑之余也生感叹:“人生如戏。戏即人生。在戏台上要演好别人。在戏台下则要活好自己。一演。一活。一虚一实大有不同。先生可要记得出戏入戏。莫要爱戏如痴。丢了自己才好。”

梁伯龙咂磨良久。点头道:“讲的对头。讲的对头。”回过神來。哈哈笑道:“吾这些年陷在戏里。乌里乌涂。有一点名声便开始自以为是。尚弗自知。还弗如兄弟侬三言两语说得明白透澈。惭愧惭愧。兄弟既有悟性。又有灵性。若是学戏。定能成个颠倒众生的大戏子。成就远在吾之上。”

常思豪笑道:“先生说笑了。我一个握刀把子的粗人。哪有那个本事。”梁伯龙敛容道:“是是。常兄弟是战场杀敌的英雄好汉。怎能做个下贱的戏子。吾失言哉。失言哉。”常思豪的握刀把子本指自己在军中剔骨拆肉做厨子的时候。见他误会。忙道:“先生作戏细腻入微。赏心悦目。唱功更是一流。我这嗓子也不行。是真无自信学好。绝无鄙视戏子之意。其实我感觉作戏与武功大有相通之处。日后若有机会。还真当了解一二。以做触类旁通之用。”

梁伯龙道:“哪那许多日后的机会。常兄弟这话也弗过是托辞罢了。假哉。好假哉。”

常思豪暗道惭愧。心知在戏子面前。自是作不得戏。拱手笑道:“如此现在便请先生指教几手如何。”

梁伯龙大喜。他本來便是戏痴。给别人说戏正是最大乐事。站起身來。说道:“好。侬且來窥。”说着膝上生弯。身子微沉。整体有了弹性。手撩衣襟。鞋尖一挑。在包厢中行走起來。步速急中见徐。轻灵之中又不失沉稳。迈步之时头顶不见起伏。刘金吾知道他若是穿了戏装。如此行來便如旱地行船。上身不动。脚下衣袍如波起浪。便像水面上滑出去的一般。最能表现遇人欣喜。兴冲冲奔去的心情。脱口赞道:“好功夫。”

演戏和武功都是肢体动作。常思豪一见之下便看得明白。也站起身來。随后跟学。只行几步。便找见诀窍。他身上有天机步的底子。学这动作无非是步法的变化。自是轻松之极。走上两圈。直看得梁伯龙瞠目结舌。连连赞道:“好悟性哉。好悟性哉。”又连着展示好几个动作。见常思豪都轻松学会。不禁更來了兴致。想了一想。道:“看吾介个。”

他踱了几步。调了十数个呼吸之后。缓缓而静。转过身來。脸上浮生出淡淡的笑意。眼神中便起了一种柔情。似愁略喜。仿佛一个闺阁女子看久了书。有些乏累。有些感伤。推动窗棂。抬起了眼睛望向窗外。看见了景。又不见景。一颗心仍在书页里悲欢。跟着。心思回神。被阳光略刺了眼。抬手轻遮。长睫垂低。憧憬消散。情绪里有了被现实滞赘的无奈与感慨。身子横向略旋。肩头松下。在一口气呼出之间。目光柔柔随袖而落。便似有一股惆寥被轻轻掸去。却哀而不伤。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沉静与仔细。

其实只是推窗、掸袖这一两个动作。然而与表情合在一处。连贯下來。情景如生。尤其抬手遮额之时。在座三人看得瞳孔为之一收。仿佛眼中也都同时映进了阳光。刘金吾看得尤其入神。若非对方身材高壮满面虬髯。只怕真要将他当做谁家的姑娘。饶是如此。心中仍有几分倾慕难散。

梁伯龙笑向常思豪道:“侬來。”

常思豪僵立半晌。脸上表情左变右变。古怪之极。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來。拱手失笑道:“这个真是不行了。”梁伯龙大笑。刘金吾赞叹道:“先生作戏。惟妙惟肖。真古今第一人也。”

梁伯龙笑道:“第一人之说。那是夸大哉。作戏一听一看。听的是唱腔歌喉。看的是身段做派。声音动作。缺一弗可。声音乃是天资。肉嗓嗓生的弗佳。那便莫法子。而动作却可后天雕琢。要想身段好。必得两样东西。”他说到这儿却又一停。举杯喝酒。笑眼瞧着三人。

刘金吾抓耳挠腮。只盼他这杯酒快些下肚。可梁伯龙这口酒却细啧慢品。迟迟喝不完。

常思豪学着南方话音笑道:“先生作戏急杀人。讲戏也要留扣子哉。”

梁伯龙哈哈一笑:“这是吾戏行的千金一口春。向弗传外。但今日都是好朋友。也无所谓哉。”搁杯于桌:“其实说白也简单。一是要学会眼中出神。二是要学会用骨头说话。所谓骨动肉松身弗僵。眼波流转似水行哉。”说话间指作莲花。明眸若盼。一眼瞥來。惹得刘金吾手舞足蹈。大声叫好。

常思豪微凝二目。心中反复咀嚼“眼中出神、骨头说话”这两句。缓缓踱步。轻轻抬手、微笑。感受筋骨肌肉与精神的联动。回想着刚才梁伯龙的一颦一笑、种种情思。想像自己是一个女子。蓦然之间。好像看见了顾思衣。又走近去。与她融为一体。内心里起了一种温柔涟漪。吞吐包容着原本的阳刚。眼中顿时有了对天地万物的爱怜。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溢。好像屠夫忽然在一滴血里找见了慈悲。心情随之蓦然激荡如潮。内息同时涌起。就如同当日观水颜香无声虚奏、看长孙笑迟写书法时情景一般不二。

这内息像一个无形的自我。又如同盛在皮囊中的水人。在体内摇晃冲突。缓缓沸腾。暖融融地将全身层层浸透。舒服之极。筋肉一块块松散开來。仿佛正被炖烂脱骨融于水中。他心中一惊又懒。想抬臂却无丝毫力气。同时感觉身上已然松到极致。瞬间失力。连眼皮也沉重无比。不由自主地闭合。全部肌肉向下脱坠。如洪水浸泡后的土坍壁颓。转眼间便只剩得一副白白的骨架立在地上。摇摇欲坠。

就在似倒非倒之间。足下忽生出一股极强的热感。如气如流。附骨充盈撑住身体。潮水般升上膝头、腰胯。顺脊椎上顶至背。遇到在此处将化未化的两股真气。未生阻滞。却忽地与之合二为一。其势更快。一下上冲入脑。摧得他眼皮自睁。双睛暴圆。

梁伯龙和刘金吾讨论演技。还当他是在体味揣摩。也未打扰。常思豪脑中仿佛万石投壑。轰鸣如炸。只见二人嘴动。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想看看自己身上是否真的只剩下骨架。一收颌间。后脑上提。热流搜颅直下。如汤洗骨。面面俱到。说不出的自在舒坦。

他忙以导引要义收摄心神反观内照。脑中轰鸣顿时随着热流渐下。隐约感觉出那声音是骨头被内气摧得高频震动的声响。静静候去。声音走到脊椎的时候。已经是细微的嗡嗡声。待到足底。则细不可闻了。他心中暗暗安慰着自己。情绪也渐渐平静下來。略一抬手。轻飘飘的。手掌有肉。半点也沒失去。整个身心由内到外。每一个毛孔骨缝都似被暖暖蒸洗过了一遍。舒服之极。郑盟主的话恍惚响起。令他忽有所悟。禁不住兴奋起來。喃喃道:“情为假借。借假修身……我想谁。便是谁。是为得神。我以神体万物。身即万物;我以身拟万物。万物皆我。无路不可行。无可无不可。是我非我。我仍是我。”双拳一紧。气拓周身。顿时遍体通透如炸。衣衫澎然鼓起。

梁伯龙等人听他自言自语。哪里想得到他由扮戏玩乐之间。竟能悟透武学妙要神机。一时未明所以。却见常思豪冲这边柔柔淡淡一瞥。眼波流转。无限清愁。竟似绝代之佳人。看得三人情思难遏。怜意顿生。禁不住面上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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