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红日过檐。亭内为之少黯。池塘中那两条鱼儿忽地轻巧一晃。逡巡远去。沒入水面亮色。
“我。”
马明绍直愣愣地瞧着秦绝响。又侧头瞧瞧廊间的于志得。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隔了好一会儿。秦绝响笑笑。扬手按上他肩头:“马大哥。你年岁不小。也该适时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了。”马明绍微怔。忽尔失笑:“少主怎么有兴致拿我开心。人在江湖。每天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娶的什么亲。沒的祸害了别人。”
秦绝响像个老人似地感喟道:“正因为不知明日福祸生死。所以这一刻才要高高兴兴啊。”说话时脚下踱着步子往他身后转。手垂下來。顺势不经意地在他胸前虚略划过。
宣云融水。塘底霞沉。亭台水榭墨影幽移。令眼前的世界多了一份异样的生动。
马明绍平静之极。身子始终沒有任何提防的反应。说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如今咱们在京。虽然看起來形势大好。可是终究上头还有个东厂。闲杂事情。还是以后再说罢。”秦绝响笑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咱们已入蜀大定。你也不用学子龙啦。”说着调笑般用手肘轻轻顶了顶他的后心:“小弟有意给你保一桩媒。还请马大哥万勿推辞哟。”马明绍半苦着脸。转过身來正要说话。就见陈志宾从远处沿廊走近。秦绝响笑道:“哦哟。他也來了。正好正好。”
陈志宾和于志得打过招呼。上亭施礼:“少主。马总管。不知召属下來有何吩咐。”
秦绝响笑眯眯地道:“我准备做大红媒。给马大哥说件亲事。找你來参谋参谋。”陈志宾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可是大好事啊。马总管。恭喜恭喜。”马明绍道:“你别听少主说笑了。”秦绝响道:“这怎么是说笑呢。有了家室。才能安心做事。有人在心头。做事才有奔头。这人生大事。可是严肃得紧呢。”陈志宾笑道:“少主所言极是。马兄弟早该成个家了。只是繁务太多。总有耽搁。难得少主还替他想着。倒让我们这些做老哥哥的。反要惭愧了。”秦绝响脸挂笑容。背起手來:“你们想到的我要想。想不到的。我更要想。不让大伙儿都过上舒心日子。我这少主爷。又怎算把家当好了呢。”陈志宾笑道:“是。是。还得说您想得周全。不知少主给马兄弟说这门亲。是谁家的姑娘。”
“嗯……”
秦绝响不刻作答。往亭子边缘踱了两步。回头瞧着二人。淡静一笑:“就是我那好妹子、您的闺女。暖儿。”
此言一出。陈、马二人俱都惊住。
好半天。陈志宾才道:“少主。你开的这是什么玩笑。”
秦绝响保持笑容盯着他:“诶。这怎么是玩笑呢。马大哥的岁数是比暖儿稍大了些。但也能知疼知热。他这武功人品是有目共睹的。也不算辱沒了我那妹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柳叶眼左横右扫。只见陈志宾满目惊疑地侧头看完马明绍。又朝自己望來。似乎在表情中得到答案。确认这不是玩笑。蓦然间双眉倒竖血贯瞳仁。马明绍则是脸冷无语。
陈志宾浑身颤抖。鼻孔中却又哼出冷笑。不住点头道:“好。好。你果然是人间绝响。放出屁來调子都与众不同。我闺女百依百顺。每日里被你……”
说到此处。嗓子哽住。转过檐角的夕阳。将他脸上两颗泪珠映得澄如金豆。
秦绝响无动于衷。静静瞧着。陈志宾猛甩袖在脸上抹了一把。怒喝道:“你如今把她玩弄够了。便想一脚蹬给别人。真是禽兽不如。亏得陈某当年随老太爷东打西杀立下汗马功劳。不想跟着你竟落个如此下场。”说着“呛”地一声拔刀出鞘。喝道:“今日我父女也不活了。咱们就痛痛快快做个了断。”紧步前冲。抡刀便剁。
马明绍就在他身边。见此情形急忙道:“不可。”手抓已然不及。飞起一脚。追踢陈志宾的肋窝。
陈志宾此刻眼里只有秦绝响。对他的攻势根本不管不顾。刀势丝毫未减。
这一腿眼见要踢中陈志宾之际。马明绍忽觉一物拱入怀中。猛低头。。怀里一对柳叶眼闪起寒光。团缩的身形往上一涌。。
“察啷”一声。火星四溅。
陈志宾一刀劈空。正斩在石栏之上。他一旋身刀又抡起。却正瞧见马明绍的身子被击得腾空离地的一瞬。
刹那间。那手足四肢开张的景象。真有种花朵在睫前缓缓绽放的错觉。令他微微一呆。
眼中马明绍的身子忽然加速向池塘中射去。扎出“绷”地一声。登时水面夕阳金散。树影碎如鳝窜。
于志得在廊间一声呼哨。六名铳手于水庭外墙头现身。各据方位。瞄准波纹中心。
片刻之后。马明绍从池塘里冒出头來。抹了把脸。发现自己被火铳指着。惊道:“少主。你这是何意。”
秦绝响缩回双掌。缓收弓步站直身形。沉着脸道:“一直以來。我都有个模模糊糊的疑问。本舵血案中。死难者除了秦府中人外。还有外面各商铺的人手。若说是秦府高墙大院形如铁桶。被围后不易走脱。那么各商铺分布零散。总能逃出三个两个。事实上却无一幸免。且当时太原本舵刚刚经过与聚豪阁一役。我大伯已经加强了府中守备。门上也加了小心。遇上敌人怎么也能支撑一阵。可是据阿香说。当时只数三四十个数的功夫。敌人已从前院杀透。直插融冬阁。为何府中人会死得如此干净快捷。对方又如此轻车熟路。”
陈志宾惊目道:“难道。是有内奸诈开了门……突施偷袭。”
秦绝响表情平冷。未予确评。继续说道:“以前我一直以为。是东厂的人战力太强。造成了一边倒的局面。可是逮到夏增辉之后。这个想法有了改变。此人虽然满嘴谎话。但谎话里面。总有一部分是真的。他说他们是受了百剑盟的指派。为给聚豪阁栽赃这才出手奇袭。那次行动为避免被认出來。动用的都是盟里潜伏在外的好手。而实际上。他本身确是点苍派的内鬼。却非隶属于百剑盟。而是东厂。由此可知。东厂必有一枝人马潜伏在武林各帮派中。这就是与‘红龙系统’双雄并立的‘鬼雾’一系。我秦门家大业大。自然少不了被他们渗透进來。”
马明绍撑臂按水。急切道:“少主。你怀疑我是鬼雾的人。”
秦绝响并不作答。仍自顾自地道:“给大伯验尸时。发现他头顶十字伤口。你曾峨嵋刺、分水刺地东拉西扯。转移我们的视线。又不住挑拨我和大哥的关系。后來我有意全面扩张。老陈叔和众位元老都力求行事稳健。不住劝告潜在的危险。只有你大力支持。提出中兴三策。又处处投我所好。把扩张战力作为重点。这些还有假么。现在想來。本舵出事后百废待兴。最先赶到拨乱反正、立下功勋的人。自然而然可以得到我的信任。进而就可以参与控制秦家、怂恿我找聚豪阁复仇。为全面实现东厂阴谋创造相应的条件。你就是因此才……”
马明绍大声道:“少主。验尸之前。我沒见过陈总管身上的伤口形状。又哪能推测到那假袁凉宇身上去。常思豪本就來路不明。属下难道不该担心。为什么他一來秦家就出逆事。大小姐、祁总管、老太爷一个个都……”
“住口。”
秦绝响挥手一声厉喝。袖如展羽。逼视他道:“还在胡言狡辩。我问你。你把小晴藏到哪去了。”
这问題來得极其突兀。马明绍眼望亭上怔不能答间。目光忽向他身后落去。大声道:“陈志宾。你陷害我。”陈志宾惊道:“这话从何说起。少主……”
秦绝响摆手示意无妨。冷笑道:“马明绍。事到如今。你还在乱咬。陈志宾嘴里从沒说过你一句坏话。倒是你來我这儿大说是非、要我提防着他。我且问你。在小汤山泡澡。为何你拖延着不下池子。是不是知道郭书荣华马上要來。接我大姐的事下的是密令。又是谁把消息走漏给了东厂。为什么百剑盟年会之上。小晴能藏在申雪衣下。带着兵刃混进总坛。”
几个问題连珠甩來。犹如重拳击顶。马明绍睁大了眼睛张口无言。于志得拔刀恨恨地指道:“马明绍。沒想到奸细是你。老太爷、大爷和众兄弟的血债。今日你还逃得了吗。”
马明绍二目蕴悲。大叫道:“少主。”见秦绝响面上冷冷如冰。于志得和陈志宾都向自己怒目而视。他脸色忽凝。肩头耸起。一个猛子往水下便扎。
于志得见势不好。赶忙口中嘬哨。顿时墙头火铳齐发。射起几道水线。
池中波纹漾散。不见马明绍的影子。众人齐齐探颈观察。陈志宾忽然指道:“在那。”
只见水下隐隐有一道红血线向西潜行。尽头处是水庭通渠之所。陈志宾将手中钢刀掉起反握。准备像鱼叉般投掷出去。秦绝响喝了声:“闪开。”单手拢住亭中一条石柱。鼻翼皱起。丹田摇掼一拱。。
坛口粗的六棱石柱登时从基座上拔尘而起。顶破了亭角。瓦片木条纷纷而下。
他将柱子夹在腋下。不错神地盯着水中移动的血线。见红色扩散变快变浓。知道马明绍在水底需要换气正在浮上。遂将王十白青牛涌劲运到极致。瞄准时机。猛地涌身向前一掷。。
石柱挂定风声呼啸而去。马明绍正从水里浮起來。一露头。石柱正中后脑。“唧”地一声血光四溅。如舂腐泥。紧跟着柱体劈水而入。激起大浪如帆。
水波哗然漾开。咕碌碌一串气泡和血冒上來。石柱压着尸体沉入水底。
秦绝响注目瞧着。久久无语。于志得近前道:“恭喜少主清此心腹大患。”
隔了一隔。秦绝响道:“就怕患病的不止一处。不知何时。我这命就会被它们要了去。”
于志得笑道:“马明绍和他提上來那些人力量有限。咱秦家上下还是靠得住的老人居多。不会有大问題的。”忽见秦绝响回头向自己盯來。登时心中一毛:“新人的提拔都是经过少主爷首肯。自己这么说岂非揭他短处。”赶忙陪了一笑:“属下这就去招呼备水。请少主迟后更衣。”
秦绝响仰头瞧瞧残破的小亭。低头看看肩上的尘土。喃喃道:“是该好好清洗一下了。”目光放远。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正如晒干的血般黑去。晚风淡淡抚來。带着水气。一时清新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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