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水手入舱中报告:大船已近舟山。
萧伯白拿着海图给大家指看,言说过了舟山,继续向西北便是杭州湾,如果顺风顺水,明晨就能上岸,常思豪瞧着海图上的标记,杭州湾有点像一个横置的三角,左面尖端指向杭州,右下角便是现在所在的舟山,而上部的尖角则指向三个字:松江府。
他问道:“松江府管治下,是不是有个叫‘华亭’的地方,”
萧伯白点头:“有啊,”手指向松江府下方海陆交接处的一个小点:“这里便是华亭,地方不大,可是富庶得很呢,”
常思豪凝思片刻,说道:“萧兄,老管家,不知可否请你们帮个忙,”
萧伯白瞧了眼少爷,转回头道:“常少剑有话请说,”常思豪道:“我有些事情要办,想请你们送我到华亭下船,另外,内子吟儿,还希望两位能帮忙照顾些时日,”萧伯白又向少爷瞧去,萧今拾月头一歪:“哇,你老婆却要我养着,这样不好吧,”
常思豪一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老婆就是你老婆,吃几顿饭又怕什么的,”
萧今拾月乐了:“哈,你小子根本不上道,跟我待着沒几天,倒学会了占便宜,老白呀,你瞧瞧,请神容易送神难吧,”常思豪大笑,萧今拾月道:“可惜你愿意,我愿意,就怕咱老婆不愿意,闹來闹去的,搞得一团糟,”常思豪道:“这沒关系,双吉,等我上岸后,你随着萧公子去杭州,代我解释一下,将吟儿稳住,”李双吉半为难地点着头,觉得自己已经够傻,可是跟自己一比,这两个人似乎更不正常,萧今拾月仰脸瞧着他的下巴:“以前总是白吃亲戚的,这回终于轮到亲戚來白吃我了,欢迎啊……”李双吉又混乱了,道:“你倒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这时候应该说报应吧,”萧、常二人哈哈大笑。
说归说闹归闹,常思豪在华亭下船之时,萧家还是赠了二百两金票和一些散碎银两供他花用,常思豪叮嘱李双吉一番,与众人挥手作别,眼瞧大船遥遥远去,他把颈上的锦囊移到背后,宝剑用布缠好扛在肩头,挽起袖子、裤脚,扮做乡下人的模样,直奔华亭县城。
來到县城外的时候,西天云锈,落日澄金,已是晚饭时分,眼前这条通往城门的土道上满是雨水沤出的泥汪,左一滩、右一滩,像百十条牛在这刚窜过稀一般,道两边尽是低矮的摊棚,棚布有棍支的、有绳扯的,外形有方有圆,好像伞类的坟场,把底下的说话声也遮得沉沉暗暗。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身上都是灰色或蓝色衣服居多,款式大多相近,显得很是单调,常思豪避着泞,点点跳跳正走间,忽听咝咝吱吱地尖响,前边发一阵乱,行人纷纷闪道,让成一条胡同,中间疯了也似窜出条黑狗來,展眼到了近前,常思豪怕溅上泥水,侧身往边上一让,屁股感觉靠上了什么,一阵碗碟瓷儿响,眼前那狗却踏泥打了个滑,扎肩滚在里边,跟着人胡同里追着窜起个半大小孩儿來,身子一张,好像荡涧的猴子,扑在那狗身上,三抓两把,将它放翻,周遭人等回过味儿來,看那孩子勾脖勒狗,把自己也滚成了个泥孩,各都发笑,常思豪初还替他担心,怕他被狗咬了,仔细看时,这才发现他抱的是头猪,只是这猪身上瘦得见棱见角,滚了泥之后,倒像狗一般,于是也笑起來。
“欢迎欢迎,客官您的面茶來了,还要些什么尽管吩咐,本店包子油饼特色,远近闻名可是一绝哩,”
常思豪听这话像对自己说的,回脸看时,一个土布裹头的汉子,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茶正冲自己乐,身上系着围裙,原來刚才自己这一避让,让进了这小茶摊,屁股靠上的正是人家的客桌,这摊主将错就错,就拿自己当客人招待开了,心里不禁笑他见缝插针,倒会做生意,正好肚子也空了,便坐下來,那泥孩子捉了猪,欢天喜地,就把猪竖抱在身前,踮着脚儿去了,脑勺后泥搭着一根小辫儿,好像刚捏好未经炉的泥壶把儿,原來是个丫头。
常思豪要了几块酥饼,就着面茶嚼咽了,吃完结账,摊主瞄见他掏的是银子,眼睛亮起來,赶紧收了,一边笑说着:“老弟不是本地人吧,这是要进城去吗,”一边拉钱匣,抽递过几张白纸条來。
常思豪心中一惊,暗想我连话都沒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呢。
摊主笑眯眯地道:“我们本地人吃饭,大多数要用条子付账,用银钱的可是不多,”
“条子,什么条子,”常思豪问的同时,看他手里纸条又往前递,这才反应过來:他拿这些纸条是要给自己当找零。
这纸条二指來宽,接过细看,上面用正体写着谷壹斤、黍伍斤之类的几个数目字,最底下印着一个红戳,眼睛再旁扫,旁边那半张嘴的钱匣里面,也尽是此类的白色纸条,不禁奇道:“这能当钱花,”摊主合了匣子,道:“咦,你这话问的怪,怎么不当钱花,这可是徐家的条子,你就放眼瞅去,这整个这华亭县的地面儿,拿这条,走到哪儿都好使,”常思豪道:“徐家,哪个徐家,”
摊主道:“耶,你连徐家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的,那不就是当朝首辅,,徐阁老的家,他老人家忠公体国自不必说,他的两位公子更是亲善爱民啊……”又问道:“哎我说老弟,你住的挺远吧,家里有地么,”
常思豪应道:“哦,我么,住得是稍微远些,家里倒也有个几十亩水田,”
摊主道:“你那地现在还自己种着吗,哎哟,那可太可惜了,一年的税得交多少啊,”嘬了嘬牙,常思豪瞧出他眼神不正,佯叹道:“唉,税是很重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嗨,”摊主像是來了精神儿,凑近坐下,道:“你來‘投献’哪,我给你做引荐人,保准让你吃不了亏,”
常思豪问:“投献,那是干什么,”
摊主道:“你怎么连投献都沒听过,唉,乡下真是闭塞,”他骑着凳子又往前挪了挪:“投献就是你把地拿出來,献给徐家,然后地还归你种,粮也照打,可是再往后,税都不用交了,”
常思豪问:“为什么不用交,”摊主道:“因为地是徐家的了,你给徐家种地,你当然免税啊,”常思豪道:“那我的地都沒了,我有什么好处,”摊主笑道:“这你就算不开账了罢,你种地是为啥,还不是打粮吗,你有地,种地,打的粮食一大半都交了税,可是投献之后呢,你名义上沒了地,还照样种原來的地,打了粮食却不用交税,这岂不是比以前好得多吗,”
常思豪道:“可是地变成徐家的了,他们一样要交税啊,还不得冲我要粮,”
摊主道:“唉,你这人真是,朝廷大官和王宗贵族的地那是入金册的,不报官入籍,一律免税,你打了粮,只要上交徐家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比交税合适,明白了吗,”
常思豪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徐家通过‘投献’这法子,既占了农民的土地,同时又把国家的税收全都弄到了自己兜里,老百姓虽然‘丢了土地’,却又‘得了实惠’,不会将矛盾搞得太激烈,这法子真他妈绝,”
摊主瞧他惊愕的样子,笑道:“这回想明白了吧,告诉你,投献之后,你就什么都不用愁了,你看这來來往往的人穿的衣服,那都是徐家发的,灰色衣服的是佃户,蓝色衣服的是庄丁,你要是愿意,干脆把自己也投献出來,将來跟着徐家办事,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呢,”跟着又磨磨叨叨地说什么若是來投献,他帮忙做引荐人一定行之类,常思豪知他如此热心,必是中间能落得油水,当下收了找零的纸条,佯说一定考虑,起身告辞,脚下走着,心里琢磨:看这道上穿灰蓝两色衣服的人如此之多,竟然都是隶属于徐家,那他们投献出的土地又得有多少,出來一段,眼见离城门近了,旁边有人笑嘻嘻地拦着道:“小兄弟,天儿热啊,要不要去去火,”
他这旁边摆个小桌,上面有茶壶茶碗,常思豪料是个茶摊,摆了摆手继续往前走,沒几步又有个茶摊,也是一般摆设,同样有人拦住问:“小兄弟,要不要去去火,”常思豪走出十几步,被拦了四五回,一时气乐了,冲最后拦住自己这人道:“你瞧我像有火吗,”
那人两个颧骨凸耸着,皮肤坑坑瘢瘢,一笑之际顿时丘陵隆升、沟壑勒挤,仿佛整张脸正在开天辟地:“您看看,这火不就上來了吗,别着急,别着急,您先瞧瞧,不满意再走下家啊,”说着手往身后一引。
常思豪顺着那方向瞧去,只见不远处有个柴枝茅草搭成的小寮棚,侧面有一小板门,正面有三个拳头大的小圆孔,疙瘩脸领着他來到近前,笑道:“您挑,您挑,”常思豪很是好奇,手扒圆孔往里看,只见昏暗的光线下,这小棚里有七八个女子赤身裸体,或坐或立,身形瘦削,头发脏兮兮的,好像很久沒洗过,有的脸上还粘着草棍,有的眼眶发青,带着淤血,地上黑湿湿的都是药丸也似烂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靠角落两头砖垫个破板铺,上面有片碎稀稀的干草垫子,仿佛猪圈的地床。
疙瘩脸冲他一笑:“怎样,有中意的吗,七个老钱一次,保您去火,”
常思豪皱着眉道:“七个老钱,”
疙瘩脸为难地嘬着嘴唇,整张脸牵扯出一种惨忒兮兮神情,仿佛泥石流刚刚经过的地貌:“咦,这还嫌贵,咱们这可是均价,您这都走了一圈儿了,我哪敢要您的谎啊,七个钱,再不能少了,”
这小棚散发出的气味让人直想吐,常思豪将头移开了些,回看周围刚才走过的地方,那些小茶摊后面都有这样一个小寮棚,看來应该是一样的生意了,心想:“天下竟还有这样的妓院,简直是开玩笑,”摇了摇头,转身要走,却被疙瘩脸一把拉住,陪着笑道:“您等等,您等等,”跟着冲棚里招呼:“四舅嬷,四舅嬷,小婷婷呢,”有妇女应声:“洗猪呢,”疙瘩脸道:“洗什么猪,赶紧的,來客了,”那妇女答应着,一顿一扯在寮棚后拽出个女孩子來,这女孩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细胳膊鼓肚皮,湿漉漉的胸前两个红点点,下身掩着个黄兮兮的小扯布,底下光着脚丫,小脏手伸在嘴里,啃着泥指甲,把一对伶伶仃仃的大眼睛扬起來,怯生生望着常思豪。
疙瘩脸左瞧右看,似乎怕旁边的“同行”瞧见,手掩嘴边半躬背,低声跟他商量:“这位客爷,这价钱是真不能少了,这样,棚里的您随便挑一个,再搭上我这外甥女儿,孩子是小点,新苞米不扛时候,毕竟还有个嫩劲儿不是,”
常思豪瞧着那好像农家大婶似的妇女:“这是你四舅嬷,”
“四舅嬷”这会儿头顶刺痒,五根黑指头在头发里抓爬,看上去就像是泡发的蚯蚓在松土,一听这话,以为他有心挑自己,忙抹了把头发,想凑出一副“盼君怜奴”的表情,疙瘩脸知道有类客人专喜欢“良家”味道,以为有戏,忙不迭点头:“明媒正娶,亲四舅嬷,”常思豪指那叫“小婷婷”的女孩:“她是你外甥女儿,”疙瘩脸大拇哥一挑:“如假包换,亲外甥女儿,”
常思豪道:“你让她俩一起接我,”
疙瘩脸听这话味有些不对,忽然变得无比严肃:“大哥,你信我,这还能说瞎话吗,实在亲戚就是不一样,保证宾至如归,”
常思豪的拳头在底下攥了几攥,真想揍他,可是知道不能,忽然心起一念:“程大小姐如今不知被卖到哪里,是不是也干这这样的勾当,”这念头一动,心里这疙瘩堵得更大了,有心给这孩子点钱,知道落不在她手里,自己纵有好心,管不了这世界,罢了,罢了,咬咬牙,转身便走,其它几处茶摊上的人遥遥伸耳听着,见他连这般优惠都不肯玩,也都不來招惹了,疙瘩脸瞧他背影莫名其妙了片刻,倒毫不气馁,又喊着:“來呀,天儿热,去去火,”回道边忙着招揽别人去了。
徐家府宅坐落在县城东北,常思豪打听着方向一路寻來,边走边想:“那些女人眼见都是农妇,但凡能活得下去,绝不会干这营生,家里的土地投献光,沒有办法维生,男人自然为奴,女的只好卖身,这一切还不是被徐家逼的,”越想越气,又琢磨:“徐家搞这套投献,必然签了不少契约,如果我把这东西弄到手里,将來告他,就是最好的证据,”打定了主意,來在徐府外面转了几圈,心中落数,就在附近投一家小店住下,睡了三个时辰养足精神,睁眼一瞧月在中天,夜深人静,爬起來将衣衫收拾得紧趁利落,稳了稳腰侧胁差,将“十里光阴”斜背身后,悄悄摸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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