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五章 翻着袜

常思豪左手后撑。支坐在榻上。双腿一屈一伸。右手托瓷碗。肘拄膝头。静静地啜粥。感觉力量正一点一滴在体内复苏着。

琵琶曲调变得欢快。有溪间小鹿纵跃的动感。郭书荣华在弹奏中偶尔会看來一眼。瞳眸里。笑意清澈如泉。

常思豪瞧着他:“督公亲率大军讨逆。心态倒是轻松得很。”

郭书荣华一笑:“难得秋水溶明月。何妨忙里小偷闲。”

常思豪道:“看來督公这趟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喽。”

郭书荣华笑着低下头去。手指滑揉。拨片勾挑频快。似在与弦交锋。

曲声如海浪潮涌。激情四射。小小船室中灯光悠忽。如浮萍在暴雨雷电中不时的闪亮。

那种几乎可以感受得到的、扑面而來的潮海气息。令常思豪全身血液都起了共鸣。看着郭书荣华弹奏的动作。他指头随之微颤。忽然对这节奏产生了一种熟悉。紧跟着。有许多回忆被勾起。

他放低了粥碗:“这是水颜香无声虚奏的曲子。”

曲声止歇。船室寂去。郭书荣华轻声吟诵:“怒海平天凌云榭。浊浪横飞。指点西风烈……”常思豪心中一怔又奇:“这歌词水颜香看过就撕了。当时同桌的曾仕权、李逸臣等人都不认识龙形狂草。他怎么会……”

郭书荣华读懂了这表情。微笑道:“这是那曲歌词的首句。侯爷想是见过的。当时荣华一心好奇。所以事后让人收集纸碎。拼捡了起來。看过之后。真是感慨良多……这些年來。东厂人惩贪除恶。为稳定国基付出多少血汗青春。难道这‘宗庙倾颓’、‘九州泣血’。真的是时下现状、我们造就的结果么。”

想到太原旧事。常思豪不禁心血扬沸。冷冷道:“东厂名声在外。想必你比谁都清楚。督公既然‘一生惯讲是真话’。那么扪心自问。你真的沒做过恶么。”

郭书荣华目光空去。过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道:“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此诗是僧人王梵志所作。意思是:袜子在缝制中会将布边窝缝在里面。以免影响美观。我反穿着袜子。别人都说不对。但我宁可让你们看着刺眼。也不能让我的脚受委屈。诗文简白。常思豪虽然不知出处作者。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哼笑了一声道:“督公这话的意思。那不就是‘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么。看來督公倒有阿瞒之志呢。”

郭书荣华道:“曹公讨董卓、灭袁绍、平吕布。为隳国收崩土。替残黎开太平。一生为汉室出力。所谋所思。非市井愚民可以明白。稗史小说妄宣正统。颠倒黑白。以致其身后非议流传。遂成千古奇冤。荣华不敢以曹公自比。然国不稳则不治。国不治则不强。国不强则必破。国若破则家亡。所谓流水映岩。空鉴日月。花红便谢。岂必留芳。荣华负天下正为天下。至于虚名妄利。荣华在所不计。毁誉人言。荣华过耳不殇。”说罢角片轻拨。琵琶铮然一响。怆音满室。

常思豪颈后飞凉。目光虚起。

案头上。十里光阴和胁差一长一短。并排摆放在那里。仿佛被弦音和杀气所催。轻轻地摇晃起來。

夜已深透。落叶哗然时悄。

方枕诺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却忽然停下來。站定。仰头望向天空。

树林开口处像一拱森黑的门洞。吞吐着天地间的幽暗。自后方看來。这门洞被他的身子分成了两个鼻孔。风就变成了呼吸。

只见方枕诺看了一会儿。低了头。再次起步。走到一株树畔。解开腰带。叉开双腿。

程连安远远瞧着。一直看着他排完小便、转身回营、渐渐踱远。忍不住鼻翼扇了几扇。有种“岂有此理”的感觉。

身后传來一声轻笑。回头看。原來是曾仕权。他忙陪上笑容:“三爷。怎么您也在这儿。”

曾仕权笑望着方枕诺离去的方向:“啊。沒事儿。看看。”

“看看”可以解释为在看方枕诺。也可以解释为在看自己。。程连安感觉到一点别样的意味。递过一个眼神儿:“三爷是在担心他有诈吗。”

曾仕权虚目而笑。。程连安这话里原该有个“也”字。可是他减了这个字儿。就把自个儿置身于事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仔细想一想。那小笙子敢当众颠倒黑白。必是出自程连安的指使。这一场戏作得未免明显。却绝对不是他的幼稚。相反。只怕是他对督公容忍度的一种试探。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话说回來。小树总是在无人看管的日夜里滋长。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可能会发现它已蔽日参天了……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答道:“那还用得着担心。老吕当初就是陈星派过來的。最后还不是一心投到了督公这边。”程连安含笑道:“是。是。”侧过身子。小手揣袖。和他一起瞧方枕诺的背影:“我看这人似乎不是那么谦和。骨子里很有些狂怪。有趣得很。”

曾仕权摇头:“嗨。念书的人。还不都是这副怪模怪样。要说狂怪。只怕比他师父还差得远。”

程连安道:“他师父。好像是叫什么李摸雷罢。这名字很怪。以前在厂里闲翻档案时瞄见过一眼。所以还记得。倘真有趣。过些日子回去。可要好好翻翻。”

曾仕权笑道:“翻它干什么。这老小子也沒干过什么大事儿。。不过心可倒高哩。生怕别人不记得他。因此给自己起过许多外号。比如他十几岁的时候。说是天下只有两件事重要。一是教书育人。一是种树造林。然而世间成人不堪教、学人不受教、孺子无可教。因此他只好种树。给自己起了一个‘种树老儿’的别号。”

程连安笑道:“十几岁就自称老儿。果然可笑之极。”

曾仕权道:“嘿嘿嘿。那还不算。这小子脑筋很是不好。总是上当受骗。经商被骗钱。相亲被骗婚。还被‘世外高人’骗着练过几年假拳。窝了一肚皮火。二十几岁在家闷头写了本书。名叫‘诚伪大鉴’。专门教人如何分辨真假。后來被人把稿子骗走。印卖赚了不少钱。一分钱也沒给他。当真让人笑死。”

程连安哈哈大笑:“这人确是傻得透腔。”催问道:“后來又怎样了。”

曾仕权道:“后來他转运。终于遇上一位高人。也难得他这一根筋的脾气。三五年内。居然以个弱书生的底子。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自认‘文武双全’。底气就更足了。孔子有些门徒死后在孔庙配享香火。被人讥讽为‘吃冷猪肉的’。他瞧不起这些亚圣复圣、七十二贤。认为自己才是真正做学问的人。因此又给自己起个绰号。叫‘不吃猪肉’。结果他这位不吃猪肉的‘大学问人’。却又被一帮巫婆神汉给说得猪油蒙心。加入了白莲邪教。嘿嘿。这辈子。还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程连安笑着正要再问些别的。却见曾仕权忽一张手。侧耳静听。他神思跟着转去。也注意到琵琶声正如风潮浪起。

过了好一会儿。曾仕权道:“督公怎么又弹这曲子。”

程连安道:“是啊。近來常听。不过……不知怎地。总觉得这曲子和督公不大协调。至少。不像他的琴声那么自然畅快。”

曾仕权道:“督公抚琴时已不必焚香。所以琴声即是他的心声。这琵琶曲子却不是。他弹奏此曲。是在体味别人的心境。”

程连安露出困惑表情。眨了眨眼。

朝雾在空中飘忽。遇岩石会结成露水。音乐也是如此。所谓大音希声。真正的音乐。本以一种冥冥自在的形式存蕴于天地之间。只是被一心诚敬者不经意地邂逅。

古人操琴时要焚香。除用气味愉悦身心之外。更是要用视觉引导听觉与触觉。在烟气的流动中感受音乐的意韵与节奏。非此难得空灵。

证得空灵之后。便不必再焚香。那时心意如香缕流沉。随手而发。即成天籁。便是情怀。

好的音乐全是先有曲子。乐谱只是记录。一些曲家先“谱曲”然后修改成型。音乐中杂了意识。便显造作。

此刻程连安困惑的。却不是曾仕权这话的逻辑。也不是郭书荣华的琴音究竟在哪个境界。而是。。“原來。在他心里。也有解不开的结吗。”

船室中。常思豪的视线已由十里光阴的剑柄渐移到胁差的刀柄。在柄端精致的桐叶花纹上落定。久久停留。

金光悠浮。郭书荣华低头手抚琵琶。长睫弄影。悄寂无声。

灯光下。那种极致的英俊竟似演变成一种俏丽。令常思豪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将禁忌心事坦白的少女。正等待着情人的处刑。

他问道:“督公独行险路。不觉寂寞吗。”

语声沉重。略透惋惜。将一种心境铺展开來。

郭书荣华:“寂寞的路上。也必有独享的风景。不是吗。”

过了好一会儿。常思豪点了点头。道:“有好的风景。我倒也想瞧瞧。。不过。那也得肚子不空才有心情。只是吃粥。也不饱啊。”他斜晾着碗底。掂着腕子向前微微递出:“督公的厨下。不知有肉沒有。”

这近乎乞讨的动作。把郭书荣华惹笑了:“酒肉俱全。还有一只烤羊。只恐侯爷伤情未愈。有些克化不动。”常思豪笑道:“哪儿的话。这世上有我嚼不烂的草根。可沒有啃不动的骨头。”

羊肉端上來。膻香扑鼻。

常思豪抓只羊腿在手里。撕肉试嚼。点点头。笑道:“烤得不错。只是这气味。恐不大受督公的待见。”

郭书荣华微笑道:“昔年有位蔡老剑客曾说。羊肉不膻。正如女人不骚。一样让人遗憾。言虽粗俗。却也颇得饮食三味。侯爷有心。荣华感念。不过这羊肉的膻香。荣华并不厌惧。侯爷自可放心大嚼。”

常思豪呵呵一笑:“那我可不管你了。”半条羊腿入肚。底下有人喊:“报。”点传之下。报事官上來跪倒:“太湖军报。”侧头瞄了一眼常思豪。欲言又止。郭书荣华道:“讲。”报事官道:“是。太湖方面传來消息。今日辰时。吕凉和秦绝响已然督军击破聚豪阁太湖总舵。攻占缥缈峰。歼敌六百。俘虏近千。卢泰亨之子卢正文伏诛。吕掌爷称。他们将依督公指示。进一步排查周边、清剿余匪。并将开海事宜发榜公示。请督公放心。”

报事官退下之后。常思豪故作惊讶:“怎么。皇上下旨开海了。”郭书荣华笑道:“是啊。此事全由侯爷大力倡提。日后沿海居民恢复渔业。感念侯爷之情。只恐要胜过皇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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