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大厅之内,灯光掌起。
桌椅都已撤下,厅内空阔豁然,反光的地面明澄如镜,衬得四角昏暗,柱影重叠。
秦浪川端坐中央正位,身边仅有秦绝响侍立于侧,整个大厅里空荡荡的,静寂无声。
廊下有一名武士头目步进厅来。
秦浪川从容问道:“都就位了么?”
武士头目禀道:“本舵所剩三百一十七人,按老太爷吩咐,入府饱餐已毕,全体待命。”
秦浪川道:“带几个人到后院武库,取硬弓百张,安排善射者上四角阁楼,注意观察府墙上动静。”那人应声而下。秦绝响寻思:“聚豪阁虽挑了咱们几处分舵,也不至于这便就杀来,爷爷年纪大了,行事谨慎,图个有备无患,可也不用如此郑重。”秦浪川阖目道:“绝响,你带足食物,到你那树洞密室里躲着去吧。”
秦绝响一愣:“爷爷,你知道我有那密室?”秦浪川哼了一声,用眼角瞥了瞥他:“你那工程不小啊,婢子们上来下去,把挖出的土都垫了楼后那练功场,当我不知?”秦绝响尴尬一笑:“原来你早知道了。”秦浪川道:“你那小孩子的把戏,安能瞒得过我,只不过我当时动了一念,没去阻止你,这一念今日竟成现实,绝响,你这是自己挖洞救了自己啊!”秦绝响奇道:“什么救自己?”
秦浪川道:“你去洞中躲着,待聚豪阁将我府中人杀个干净之后,再出来逃生,这不是救了自己么?”
秦绝响大惊失色:“爷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浪川神情颇为淡然:“聚豪阁今夜来攻,咱们仗着墙高阁耸地利之势,虽能拼杀一阵,恐怕最终也在劫难逃,你躲在密室之内,切不可出来,保住我秦家一点血脉香火,就算是你的大功了。”
秦绝响听他言语颇有凄凉之意,不禁心头酸楚。道:“聚豪阁虽挑了咱们几处大分舵,但离太原还远,爷爷何出此言?”
秦浪川嘿然一笑:“你还没有明白?那不过是聚豪阁的计谋而已,是假的。”
这一言仿佛平地惊雷,令秦绝响愣在当场,半响,他才道:“那怎么能?何事元之伤绝非作假……您的意思是……苦肉计?不能!此人原杀了私向番人贩茶的汉奸藤富仁,太原城轰动,这事我都知道。官府判他死罪,家中老母听说儿子杀了藤汉奸,大叫三声好儿子!你有忠义之心,英雄的肝胆!娘要死在你先,如此你便不算不孝!说完碰头而死。您爱他是条汉子,他家中老母死葬,俱是咱们秦家出的银两,后又托人以死囚替换,将他从大牢里买出,辗转安排到沁县分舵任职,四五年来兢兢业业,忠心不二,未曾有一事办错,要说他叛到聚豪阁,回来施苦肉计,那也是万没可能。”
秦浪川灯影中的眼窝显得幽深而诡秘,缓缓道:“他确非叛徒,但这就是敌人计中虚实互济之处,沁县被挑是真,余处分舵被挑是假。”
秦绝响思忖良久,摇头表示怀疑:“信鸽都是咱们府的,纸条又有笔迹可鉴,岂会有假?”秦浪川一笑:“绝响,我怎么教你来着?人只看到一个结果的时候,却绝难想像出导致这一结果的种种原因。笔迹可以模仿便不必说了,信鸽确是我府的也无疑,但是敌人虽然构想巧妙,还是留下了一个破绽。”
秦绝响问:“什么破绽?”
秦浪川缓缓道:“鸽子的心。”
“什么?”秦绝响奇不可解,只觉爷爷今天所说的话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秦浪川解释道:“普通信鸽,一千六百里外能归巢已算不错,咱秦家通信所用的鸽子,却都是专人豢养,六千里直达,中途不歇的健鸽。拿晋城那鸽子来说,它若真远道飞回,要穿越太岳山,一路而来,必心跳加速,身体疲惫,而那时我将它托在手里,却感觉它心跳较为平和,再看眼神,也不像疲累的模样,另外几只鸽子,也一看便知,所以我断定,这几只信鸽,定是在近处,被人放飞归府。”
秦绝响哑然而愣,脑中不停地打着转,思考分析着前后经过。
秦浪川道:“近处放飞的鸽子,竟会带来远处分舵被围、被毁的消息,那么其中自然是有诈了。至于信鸽的来源,沁县分舵既毁,自是一切都落在敌人手里。聚豪阁做事向来周密,沁县分舵不过二百余人,被围挑歼灭,岂会有漏网之鱼,所以何事元虽然逃回,必是聚豪阁故意留的线。目的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在陆续收到信鸽之后,从时间上来判断,得出各地分舵同时被毁的假象。”
秦绝响道:“如此说来,各分舵被毁是假,那临汾被围也是假的了,信中说是被围而非被毁,莫非是要吸引秦家的兵力前去救援,然后中途截杀?”他想起常思豪此刻可能正被人围住血战,不由心里一紧。
“说对了。”秦浪川赞许地瞧了他一眼,但这表情一闪即逝,继而面上又变得严肃起来:“不过,援兵都是精锐生力军,截杀他们要费一番周折,聚豪阁虽有那个实力,但长孙笑迟向来力求以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收益。他可不喜欢做亏本生意。”
秦绝响击掌道:“要想损失最小,莫过于擒贼擒王。——啊哟,爷爷,我可不是说你是贼。如此说来,他们一定是要趁虚从沁县直插而上,来攻咱们秦府本舵!”
秦浪川笑道:“你只料对了一半。若是敌人从沁县而来,疲惫而减损战力,而且秦府高墙深院,易守难攻,他们再傻,也不会以劳攻逸。”
秦绝响略一思忖,立刻反应过来:“难道,您的意思是说,敌人分为两股,一股围挑沁县分舵,再发信制造假象,另一股则早伏于太原城外不远,当信鸽入府,咱们的援兵出动离城之后,他们就趁时而来?”
秦浪川点头:“不错。围剿沁县的敌人不过是小股部队,咱们的兄弟又岂是白给的,我料他们一战之后,虽取全胜,但也必伤亡惨重,这一路已不足虑,纵然跟进助战,谷尝新、莫如之二人于榆次、太谷二地截拦助守,足以抵挡。潜伏于太原左近这股敌人,才是主力。”
秦绝响迟疑半晌,道:“咱们秦家眼线遍布晋境,他们的大批精锐竟能潜到太原附近而不惊动一草一木,这怎么可能!”
秦浪川一笑:“也容易,咱们秦家的情报网铺得再广,也是有点有线,还能在荒山之上都设了哨卫不成?他们只需翻山越岭,走无人处,并带好食物干粮,不去市镇打尖住店,自然让人难以察觉,不过,他们目标太大亦难行动,所以我估计此次来的主力部队人数不会太多,至多两千左右,但必都是绝对的精锐。”
秦绝响忽想起一事,会心一笑道:“爷爷,你让大伯他们率众飞骑赶往霍州,这一招我可是猜着了。”
秦浪川颇有些期待,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淡地道:“那你便说说。”秦绝响道:“你定是在竹筒书内告诉他们回来相救,聚豪阁围我们在里,大伯他们却围在聚豪阁人之外,这样里应外合,两面夹击,自可将其攻破。只是你告诉他们出城五十里外再开竹筒看信,未免迟了些。”秦浪川笑道:“聚豪阁的人岂是好骗的?沿途定伏人探听消息,咱们援兵去的不远,势难令他们相信我秦家中计。”
廊下步音传来,祁北山进厅道:“禀老太爷,四周都已布置妥当,府内婢子厨娘等杂人已令入后院花房武库等处暂避。”秦绝响面带不悦:“祁大叔,你早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却和爷爷一起,跟我打哑谜。”祁北山苦苦一笑:“惭愧,其实我也是听老太爷说到今日二字,又联想到抛棋子入池的暗喻,才彻底想明白。”秦绝响怏怏道:“你们的头脑是比我好用得多了。”
秦浪川哼了一声:“听这丧气话,就知道你将来也没出息!”
秦绝响听他用个“也”字,想到父亲,心中一痛。秦浪川还想说些什么,恰此时秦自吟手提宝剑正步进厅来,便对她道:“吟儿,你来得正好,带你弟弟去他那暂避,看住他,不许出来。”秦自吟道:“让小弟自去便是,世上有战死的吟儿,可没有苟且偷生的秦家大小姐!”
秦绝响笑眼斜睨,冷哂道:“姐姐,没有苟且偷生的秦自吟,便有苟且偷生的秦绝响么?兄弟平日何处得罪,让你这做姐姐的如此瞧我不起?”
秦自吟目光一软,过来拉了他手柔声道:“小弟,你是秦家唯一骨血,若有闪失,将来秦家还有何指望?我等之仇,也无人能报了。”
秦绝响甩手退开两步,恨声道:“姐姐,你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谅聚豪阁有多大能耐,能说将我秦家灭门便灭门?就算他们有这实力,我秦绝响也万无独自偷生的道理,秦家今日就算断子绝孙,也比留一个猥琐的脓包胜强百倍!”
“铿——!”随着双掌金石相击般的一声脆响,秦浪川霍然站起,大笑道:“好小子!这才是秦家的男人!好,咱们就并肩携手大杀它一场,生尽其欢,死亦无憾!”
姐弟二人点头相应,目光坚决如铁。祁北山在侧,面对此情此景,禁不住泪水湿了眼眶。
秦浪川哈哈大笑,手拢两个孩子的肩头,阔步出厅。
抬眼望去,月华流彩,星辉明灿,夜色沉静得像一片深海,殿角铃声鸣响,夜风冷烈,甚是爽人。
忽然东方有琴声传来,合着女子歌声,曲调时而激越,时而凄清,动人之极,唱的是:“生死共,且缠绵,红烛无语,一醉梦楼兰!楚歌尽,泪不干,小桥上三尺青锋斩了红颜,有道是,死何憾,生又何欢?英雄立马乌江的岸,仰天看,虎目圆,望不破这空澄万里亘古长蓝……”
秦绝响不悦道:“四姑又在胡编乱唱些什么?”
秦自吟凝目淡淡道:“她写这曲子,名叫‘泪咽和’,唱的是霸王和虞姬的故事。”忽然又是一声弦响,曲声扬起,似来自府外极远处,与秦梦欢的琴声相合,几个调子转换过后,两琴之声融于一体,再难分出彼此。秦绝响奇道:“有人在和四姑一起弹?”秦自吟道:“嗯。”秦绝响道:“这调子悲,不好听。我去叫她弹些别的。”秦自吟一笑:“四姑可不是唱小曲儿的,你想听什么她便给你唱什么。”秦浪川道:“不用管,随她去罢!”
秦绝响却不听话,提一口气,拔足奔去,未行几步,忽听有人喊道:“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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