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军士听见,急忙停止摇动绞盘,巨大的门栓缓缓落回锁销之内。
只听甲叶哗哗声响,城上一人沿石阶蹬蹬蹬跑下,面色焦灼,正是严总兵。
秦浪川道:“人正,你这是何意?”
严总兵上前挽住秦浪川马头,仰面道:“老太爷,莫非要去刺杀俺答?”
秦浪川道:“正是。”
严总兵言辞垦切地道:“您虽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对方十万大军?此去如飞蛾投火,老太爷还请三思!”他身后跟着的几名参将军卒都是一副不屑神色,料想这白须老头偌大年纪,定是失心疯了,不知道总兵大人为何对他如此恭敬。
秦浪川淡淡一笑:“人正,忘了二十年前我和你说的话了么?”
严总兵闻听此言,泪水夺眶而出,扑嗵一声跪倒于地:“老太爷!您的话我铭心刻骨,这辈子都记着,只是今日之事大不相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智也!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正该留着有用之身以图大事,怎可逞一时血气轻捐此生?”
众人见他竟给秦浪川下跪,大惊失色,随他下城而来的几个参将和在场兵卒更是骇异。
“你亦料我必死么?”
秦浪川长吸一口气,眼望天际浮云,道:“临敌不可轻之,亦不可畏之,俺答军势雄壮不假,我秦某人没有三把神砂,亦不敢倒反西歧!请勿再言,秦某今日以普通百姓身份出城,行责自负!”
安子腾等人原也心绪不稳,怕老太爷此行会有闪失,见严大人如此相劝,正要附和几句,见秦浪川如此坚决,也便无法开口了。
严总兵长跪于地,见秦浪川丝毫不为所动,忽然霍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你既为百姓,当服官管,如今敌势汹汹,不知何时即到,城门岂可轻开?来人哪!”身后将官应声:“在!”严总兵道:“传我号令,自现在起,全城戒严,城门守紧,无我号令,任何人不得开启,违令者斩!”众将轰然答道:“是!”
安子腾、陈胜一等未料竟生出此等变故,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浪川大笑:“哈哈,看门守户的总兵,威风却也不小!”
严总兵拱手道:“人正不得已而为之,老太爷勿怪!”
秦浪川点了点头,表示知他心意,环视四周一圈,笑道:“总兵有严令,草民自当听从,只是走不得城门,还走不得别处?哈哈!”一带丝缰,绕过严总兵,将马催开,沿马道上城,众人大惊,自后追赶,口中喊着:“老太爷!”“且住!”“您这是要干什么?”
秦浪川胯下马四蹄奔开,眨眼间已上城头,兵勇不敢拦挡,纷纷后退,那马冲至垛口,唏溜溜暴啸,急急刹住,秦浪川须发飘飞,神情刚毅,状若天神,展白衣将马眼一遮,双腿夹紧,喝了声:“走!”一拍那马后胯,战马吃痛,扬蹄纵身,跃下城墙!
众人追上城头,齐声惊叫,扑垛口往下观看,心中都道:“完了!”这城墙高达六丈七尺,跌下岂有命哉!
战马双眼被覆,亦心知必死无疑,空中四蹄蹬踏,嘶鸣凄厉。
眼看再有尺许便即落地,秦浪川怒喝一声,双脚离镫身子悠飞,落到马身左侧,手向马腹下插托,双足点地一蹬——
那马如同掉落在水里的小船,在空中急沉间一浮,向前滑出数尺,四蹄沾地。
同时秦浪川白衣飞展,凭蹬地之弹力已然悠回马背,身子伏低,喝了声:“驾!”借落冲之势猛然加速,向护城河边冲去。
众人心中一落又是一提:加速距离太短,以这惯性前冲,这一人一骑虽未摔死,也不免掉入护城河内,淹个七荤八素。
间不容发,河岸刹那即到,秦浪川眉峰挑处双腿一夹,战马腾跃而起,口中长嘶,宛如天裂龙吟。
所有人的目光都已凝固,只觉这一刻眼前的白衣素马似是空中云变,正寸寸缓缓移过河面,浮动向时间的尽头。
战马身在空中眼见前面已是旷地平川,四蹄微屈,落于草皮之上,借势哒哒哒冲出三十几步,这才缓去惯性。
——三丈来宽的护城河,竟然就此一跃而过!
秦浪川哈哈大笑,将缰绳一勒,那马止步回身,人立而起,知道自己劫后得生,双蹄凌空蹬踏,畅声嘶叫,如欢龙出水,兴奋已极。
城上众人俱都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实。
安子腾失声道:“老太爷神勇,虽廉颇在世,不能及也!”一众军士连同民兵高举兵刃,彩声惊天动地,如山洪般爆发出来。
长空澄碧,万里云飘,艳阳下苍尘绿草掩盖了马蹄,却掩不住纵横于天地间的豪情。秦浪川端坐马上,白衣随风,长刀高举,大笑道:“我去也!”一拨马向西北驰去。
“大人,大人!”祁北山、安子腾几人都围了过来。
严总兵直愣半晌,侧头瞧瞧他身边的军卒:“这还看什么,开啊!”
城门吱呀呀开启,常思豪斜插双刀,一马当先而出,祁北山、凉音、晴音两位师太随后,四人纵马扬蹄,于后急追。
直奔到晌午,秦浪川速度放缓,四骑这才赶上,祁北山叫道:“老太爷,如此疾行,马儿太过疲累,恐怕战时乏力,咱们休息一会吧。”
秦浪川伸手一指:“前面便是武周山,两位师太,咱们到那再行休息如何?”
凉音道:“甚好。”
几人放缓了速度,不多时前面向阳之地现出一座岩山,并不甚高,却仿佛浑然一块,石质苍古,上面凿出大小不一的洞窟,内中佛像各具形象,高大者顶崖伟天,纤小者可拢于指掌,佛体或坐或立,或独守一域,或三五成群,面容有的慈和安详,有的威武呈怒,各具其态,背后窟壁上种种飞天、光谱、云纹浮雕亦极为细致精巧,一些表层局部虽被边塞犷风剥蚀摧化,却仍难掩其丰姿。祁北山赞道:“云冈石窟果然鬼斧神工,夺尽天地造化,非人力能为。”
秦浪川摇头:“此实出于巧匠妙手,幻鬼虚神何能为之!北山一句话,古人几多汗水辛劳,俱付东流矣!”
几人无暇细看,向前行出一里多许,已到这片石窟群的末端,寻一视野开阔之处停下休息,放马自去啃青。
见对面一洞石窟高阔深邃,极是宏伟,晴音感叹道:“阿弥陀佛,当年昙曜大师聚数十万工匠奉旨修佛,耗尽光阴四十载,才凿就了如此天地壮观,师姐,咱们应该进去叩拜一番才是。”凉音点头,两位师太缓步走入这石窟之内,只见两侧有四尊高大的岩佛,单掌立于胸前,呈站立姿式,正中央是释迦坐像,高达四丈余,雕得高鼻薄唇,大耳垂肩,身体微微前倾,神情肃穆,只是在暗影中不见阳光,略显森郁。
二尼心生敬仰,双手合十,伏身跪拜,祝道:“愿释尊佑我等顺利刺死俺答,救万民于水火。”
“哈哈哈哈哈哈!”
忽听窟中有大笑之声响起,音质洪亮震心,且有一股威严之势:“世上有人拜佛求功名,有人拜佛求利禄,未见有人求释尊佑己杀人者!两位师太想来也清修多年,何以不堪至此?”
凉音、晴音大惊失色,抬头望去,释尊面容慈严,双目似望向自己,连忙伏倒:“弟子知罪!”晴音道:“释尊有所不知,俺答每次出兵犯境,都要大肆屠掠奸淫,以致生灵涂炭,遍野哀鸿……”
“差矣!”一声沉喝,如绽惊雷,骇得晴音低下头去,不敢再言。
只听那声音续道:“万事皆有因果,你只见果,却未见因,鞑靼人以放牧为生,日用之物稀缺,就拿茶叶来说,他们每日以牛羊肉为食,餐后必须饮浓茶以清油脂,否则必生疾病,而明朝皇帝却实行禁茶策略,使鞑靼百姓苦不堪言。其它日常应用之物由于不能通贡行商,亦无处购买,走私却又犯禁要被杀头。俺答自来有与大明修好之愿,他十八岁接掌军政大权,二十七岁时便向明朝提出要通贡贸易,往来数十次,结果明朝不但不理不睬,反而杀死他使者数名,后来好容易在边城试开马市交易物品,明帝却又出尔反尔,将马市收回,俺答庚戌年不得已这才率大军破境,围困京师以行兵谏,明朝皇帝以天之子自尊,傲睨自大,仍顽固拒绝,俺答以当时的军力,足以取下城池,但他本非为夺地而来,便只烧城示威,劫掠而去,罪亦情有可原。今次他提十万兵东来,为的仍是此事,绝非为了他自己。众生平等,尔等为何只管汉人生计,不顾外族死活?”
二尼对视一眼,神情不安,晴音道:“弟子实不知此中尚有此关节,然俺答此次兴兵而来,必又是一场浩劫,请释尊大发慈悲,消弭此祸。”
“哈哈哈哈,”那声音大笑数声,在窟中回荡不绝,震得人胸腔发闷,耳鼓生疼。继而这声线又转为肃穆,沉沉地道:“无明顽愚自争斗,外物扰心破清修!须知因义是缘起义,果义是缘生义,一切皆有因果缘法,有为便是执著。”
二尼闻言大悟,口道:“善哉!”闭目盘坐于地,双掌合十。
窟外一人喝道:“谁人在此,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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